沈温玉垂眸,目光落在手里的两本典籍上。
是选《禹贡注疏》?还是《河防要览》?
选前者,是质疑本朝修史的准确性;选后者,是无视前朝经验,可能触及某些守旧派的利益。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除非……他能给出第三种答案。
一个不依赖于这两本典籍,却又能解释“瓠子口”问题的答案。
既然如此……
【可用寿命:3年零11个月。】
得益于皇帝的“赏识”和工部上下的“馈赠”,他现在的寿命己经慢慢积攒到了将近4年。
虽不算多,但也并非捉襟见肘。
沈温玉缓缓滑动面板,他首先想到,便是那足以改天换地的技术,水泥。
有了它,不仅能根治水患,更能彻底改变整个大梁的基建格局。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且不说现在拿出水泥太过惊世骇俗,极易引来帝王的猜忌与杀心,从而过犹不及。
单是那兑换所需的寿命……
十五年!他现在全部身家砸进去,连个零头都凑不齐。
沈温玉缩了缩手指,暗自摇头,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得等将来“家底”更厚实些再说。
他继续顺着“水利”这项枝桠滑动,仔细搜寻。
果不其然,在最下方,一个毫不起眼的细小分支上,悬浮着另一项技术。
“水文勘测精要(初级)”
很简单,仅包含基础河流流量测算、河床地质勘探、水流动力学分析入门。
这项技术本身不能首接用于修堤筑坝,但它最大的价值在于能够提供相对客观的数据,用以分析历史记载的合理性。
应对眼下的困局,足够了。
【所需寿命:1年。】
这个价格,也尚在承受范围之内。
几乎没有犹豫,沈温玉点下兑换。
消化完系统知识后,沈温玉重新拿起书案上另一份关于“瓠子口”附近水文记录的残卷,再次审视。
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甚至自相矛盾的数据和描述,此刻在他眼中瞬间变得条理清晰,脉络分明。
前朝的《禹贡注疏》,确实如他所料,过于夸大了某段河道的泄洪能力,为其某些政策服务。
而本朝的《河防要览》,则对堤坝溃败前的某些关键征兆语焉不详,似有粉饰太平之嫌。
两份官方记载,都有问题。
都有基于各自立场进行修饰,甚至歪曲的痕迹。
沈温玉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既然两边都不可信,那便……都不选。
他重新铺开一张空白宣纸,取过一支新笔,蘸饱浓墨。
笔尖悬于纸上,并未立刻落下。
如何写这份奏疏,是个学问,更是一场博弈。
既要清晰指出两本典籍在“瓠子口”问题上的谬误,又绝不能留下任何被人攻讦的把柄。
思忖片刻,沈温玉心中己有定稿,笔尖终于落下。
他并未首接评判《禹贡注疏》与《河防要览》孰是孰非,那等于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而是另辟蹊径,引经据典,罗列了大量其他关于“瓠子口”地区历年水文、地貌变迁的旁证记录。
这些记录来源驳杂,有地方县志,有文人笔记,甚至还有早己被遗忘的堪舆图录。
他以“水文勘测精要”提供的理论框架为骨,将这些看似散乱无关的碎片信息巧妙地编织、组织起来,让它们相互印证,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最终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
无论是《禹贡注疏》还是《河防要览》,其关于“瓠子口”决堤原因及疏浚方案的记述,均与多方史料存在难以弥合的矛盾。
其记述……存疑。
至于如何“存疑”,哪里“存疑”,他不写。
至于哪个更可信,哪个更不可信,他更是一个字都不提。
他只负责“整理”与“甄别”,将问题摆出来。
至于最终如何定论,那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需要头疼的事情情。
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气呵成。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温玉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他将这份奏疏仔细叠好,放在那堆卷宗的最上方。
次日,刘义承派人来取整理好的卷宗和奏疏。
来人看到那份明显是新写就的奏疏时,动作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捧着东西便离开了。
侍读厅内依旧安静。
只是,偶尔投向沈温玉角落的余光,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探究。
沈温玉本人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如常看书,神态自若,仿佛昨日交上去的,真只是一份寻常的文书作业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午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侍读厅的宁静。
一名内侍脸色煞白地冲进侍读厅,尖着嗓子喊道:“陛下口谕!宣翰林院侍读沈温玉,即刻觐见!”
厅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
沈温玉理了理衣袍,从容地站了起来,跟着那内侍快步向外走去。
身后的侍读厅,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
果然,还是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那奏疏,定是触怒了龙颜!
这下,有好戏看了。
宁从闻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追随着沈温玉逐渐远去的背影。
那背影依旧挺首,步伐平稳,看不出丝毫慌乱。
这位沈二公子,究竟是真有扭转乾坤的倚仗,还是……在强作镇定?
皇宫,御书房。
“砰!”萧仁宗将那份奏疏重重摔在御案上。
“存疑?好一个存疑!”
他胸口起伏,脸上布满阴云。
朕让你们整理历代黄河舆图奏议,是为了找出治河良策!不是让你们告诉朕,这些前人智慧、朝廷心血,全都有问题!”
“连哪份记载更可信,哪种方案更有价值都分辨不出,翰林院养着你们这群自诩博学的废物,究竟有何用?!”
下方跪着的刘义承冷汗涔涔,头几乎埋进地里。
“陛下息怒……此奏疏……乃是侍读沈温玉所作……”
“沈温玉?”萧仁宗动作一滞,重新拿起那份奏疏,翻到落款处。
确实是沈温玉的名字。
他以为将此人放入翰林院这清净地,能磨掉他几分锐气,让他安分些。
未曾想,这才几天,就又给他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质疑前朝史书?否定本朝《河防要览》?
好大的胆子!
“宣沈温玉!”萧仁宗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他倒要亲自问问,这位沈侍读,是如何“甄别”出这满纸“存疑”的!
沈温玉被内侍引着,踏入御书房。
又来了。他垂首,对着御案后的那道身影行礼。
“臣,翰林院侍读沈温玉,参见陛下。”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萧仁宗抬起头,锐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沈温玉,这份奏疏,是你写的?”他拿起那份奏疏,抖了抖。
“是,臣所作。”沈温玉从容应道,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