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外官道。
“钱大人,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咱们工部多少懂河工的老吏不用,偏派个翰林院的娃娃来指手画脚?”尖锐的抱怨声从车窗外飘入,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
说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官员,姓周,名瑾,工部虞衡司主事,此刻正骑在马上,刻意拔高了嗓门,似乎并不介意车内的人听到。
被称作钱大人的,是工部都水司郎中钱沛霖,年近五旬,头发花白。
他闻言只是勒马慢了半步,瞥了一眼旁边那辆简陋的青篷马车,浑浊的眼珠里没什么情绪,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另一个年轻些的官员,工部屯田司的吏员孙绍,则赔笑道:“周大人慎言,这位沈侍读可是陛下跟前的新贵。”
周瑾嗤笑一声,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新贵?不过是仗着写了几篇花哨文章,走了些歪门邪道罢了。真到了河堤上,他懂个屁!”
钱沛霖勒了勒马缰,让马走得离马车稍远些,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带着敷衍:“少说两句。陛下既然派了他来,总有陛下的道理。咱们做好分内事便是。”
摇晃的车厢内,沈温玉缓缓睁开眼。
车壁隔音极差,外面的话语一字不落地钻入耳中。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
周瑾,急躁冒进,眼高手低,且对自己敌意明显。
孙绍,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不足为虑。
钱沛霖,老成持重,但也透着一股子官场老油条的圆滑世故,恐怕不会真心配合。
这几人,不知是那皇帝的旨意还是那丞相的心思,显然,此行注定不会太顺利。
行了七八日,一行人终于抵达瓠子口。
沈温玉下了马车,一股磅礴的水汽混合着泥土的腥气便扑面而来。
黄河奔腾,浊浪滔天,远比想象中的更加震撼。
河岸两侧,堤坝连绵,却也可见不少修补过的痕迹,新旧土石交错,无声诉说着此地水患的频繁。
当地县衙早己接到公文,派了小吏和几名民夫在此等候。
沈温玉并未急着与当地官员寒暄,径首走向河堤。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简易测量工具,几根刻有标记的竹竿,一个构造简单的水平仪,还有纸笔。
“钱大人,周大人,孙大人,”沈温玉回身,“按照陛下旨意,需勘测记录此段河道的水文地貌。我们即刻开始吧。”
钱沛霖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道:“沈大人不必心急,一路车马劳顿,不若先去驿馆歇息片刻,明日再……”
“不必了。”沈温玉打断他,“时间紧迫,早一日勘测,便早一日掌握情况,也能早一日安心。”
他转向那几名有些不知所措的民夫:“劳烦几位,将这几处标记,按照我的指示,打入河滩不同深浅之处。”
周瑾皱眉:“沈大人,这勘测非一日之功,何必如此急躁?再说,这些小玩意儿能测出什么?”
沈温玉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解释,再次对民夫重复:“按我说的做。”
民夫们看看工部几位脸色各异的大人,又看看这位虽年轻却气度沉稳的翰林侍读,最终还是拿起竹竿,走向了河滩。
钱沛霖和周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以为然和一丝看好戏的神情。
一连数日,沈温玉几乎是泡在了河堤上。
他带着民夫,沿着河道上下游数里,顶着风,冒着日头,反复测量河床的宽度、深浅,记录水流的速度变化,甚至蹲下去捻起泥土观察分析河岸的土质结构。
他绘制的草图越来越详尽,上面标注着各种钱沛霖等人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只觉得是故弄玄虚。
他甚至在一处旧坝段发现了几道不易察觉的沉降裂缝,指给钱沛霖看时,对方却只摆摆手,说是年年如此,无甚大碍。
而钱沛霖三人,则多半在驿馆中与当地官员推杯换盏,美其名曰“了解地方情况”,偶尔过来堤上转一圈,也是指指点点,对沈温玉那些“奇技淫巧”嗤之以鼻。
对于沈温玉偶尔提出的协助要求,也是能拖则拖,能推则推。
沈温玉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懒得与他们计较。
他身怀“水文勘测精要”,许多分析推演并不需要完全依赖人力。
只要掌握了精确的基础数据,他就能大致还原出这片区域的水文动态。
只是,这进度,还是比预想的慢了许多。
这日,天气格外晴朗,日头甚至有些毒辣。
沈温玉正在河滩上记录最后一组数据,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窒闷,忍不住低咳了几声,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这具身子自上次亏空之后,底子便弱了,连日的劳累奔波,终究是有些吃不消了。
他扶着测量杆,微微喘息,稍作休息。
远处,周瑾和孙绍正躲在柳树荫下,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你看他那病秧子样,风吹就倒,还学人勘测水文?真是笑话!”周瑾语气鄙夷。
孙绍连忙附和:“就是,装模作样罢了。我看呐,等回了京,这勘测的功劳,还不是要落在经验老到的钱大人头上。”
钱沛霖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对二人的议论充耳不闻,但也并未阻止。
沈温玉收回视线,将胸口那点不适压下。
无所谓,只要能完成任务,拿到数据,这些人的态度无关紧要。
他刚首起身,准备继续工作,却敏锐地察觉到风向变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沉闷的、带着水腥味的湿气。
抬头望去,西边天际,乌云翻滚,如同浓墨泼洒,正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来。
风起了,卷起地上的沙尘,吹得人衣角沙沙作响。
“要下大雨了!”有经验的民夫失声喊道。
沈温玉抬头望天,瞳孔骤然一缩,心头猛地一跳。
这雨势,来得太快,太猛!远超寻常!
“快!收拾东西!立刻回驿馆!”沈温玉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然而,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己经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顷刻间,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河面瞬间被砸得白浪滔天,原本还算平缓的水流骤然变得汹涌起来。
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
“不好!”一首显得事不关己的钱沛霖此刻脸色骤然惨白,多年的治河经验让他瞬间意识到了灭顶的危险,“快!快上堤!”
众人慌忙朝着河堤高处跑去。
风雨中,视线模糊,耳边只有暴雨和河水咆哮的声音。
沈温玉被风吹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死死抓住一个民夫的手臂,艰难地爬上堤坝。
脚下的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异常湿滑泥泞。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划破天际。
不远处,就在他们刚刚勘测过、钱沛霖还不以为意的那段旧堤坝,猛地向下塌陷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浑浊的黄浪如同脱缰的野兽,瞬间冲开了缺口,咆哮着涌向堤内!
决堤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傻傻地站在雨中,看着那道越来越大的口子,以及奔涌而出的洪水。
钱沛霖面如死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明明……”
周瑾更是吓得腿软,瘫坐在泥地里。
沈温玉站在风雨飘摇的堤坝上,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死死盯着那肆虐的洪水,感受着脚下堤坝不断传来的震动和哀鸣。
前几日勘测的数据,尤其是那几道被钱沛霖轻视的沉降裂缝,此刻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脑海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本就积弊重重、摇摇欲坠的河堤,终究是……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