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温玉未等兵部再有任何动作,便首接备了帖子,递往兵部衙署,言明欲拜访赵阁望尚书,请教格物司如何更好服务军务。
理由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
兵部衙署内,赵阁望的书房陈设简朴,与其尚书身份略显不符。
唯有墙上一副“精忠报国”的字,笔力遒劲,似乎是新近才写就的作品,还散发着一股子特殊油墨的味道。
赵阁望依旧是那副和善面容,亲自将沈温玉让到椅上。
“哎呀,沈司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爽朗气。
“晚辈冒昧打扰,还望尚书大人海涵。”沈温玉微微躬身。
“哪里的话,快请坐,看茶。”赵阁望热情地招呼,仿佛真是见到了极为欣赏的后辈。
“不知沈司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赵阁望呷了口茶,笑呵呵地看着他。
沈温玉捧起茶盏:“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一事不明,想向尚书大人请教。”
“哦?沈司长但说无妨,老夫知无不言。”
“格物司新立,圣上隆恩,委以重任。只是晚辈才疏学浅,唯恐辜负圣恩。”沈温玉放下茶盏,“格物司虽捣鼓些新奇玩意,却不知哪些能真正用于实处,尤其于军国大事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赵阁望含笑的眼睛。
赵阁望脸上笑容不变,只是微微颔首:“沈司长年轻有为,思虑周全,实乃国之栋梁。格物司所研之物,老夫亦有所耳闻,琉璃、水泥,皆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尚书大人谬赞。”沈温玉继续,“晚辈想着,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多听听各部衙的需用。尤其是兵部,执掌军务,关乎边防安定。不知兵部眼下,或将来,可有什么急需之物,或是在器械、用具方面,有什么想要改良之处?若格物司能侥幸有所启发,或可尝试一二,也算为兵部、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
这番话说得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赵阁望抚掌大笑:“好!好啊!沈司长有此心,实乃我大梁之福!兵部上下,感激不尽!”
他身体状作放松的后仰:“不瞒沈司长,兵部事务繁杂,所需之物甚多。远的不说,就说这军械保养,甲胄修补,乃至行军用度,处处都需要精进改良。”
赵阁望说得笼统,并未涉及具体。
沈温玉接口:“尚书大人所言极是。譬如……前些时日徐郎中提及的军靴改良,便是一例。只是此事涉及皮料、胶漆、麻线诸多材质,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话锋一转:“说来惭愧,除了这些实用之物,格物司近来倒是偶有所得,制出了一件用于瞭望的小玩意。”
赵阁望端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哦?瞭望之物?”
“正是。”沈温玉语气平淡,“此物尚在调试,能望见远处景物,比肉眼清晰许多。只是……晚辈困于格物司内,不明军阵实情。”
他看向赵阁望:“此物,若是用于军中,不知是追求小巧便携,以便哨探携带?还是追求极致之距,便于城头或高处观察敌情?毕竟,这东西如何用在刀刃上,还得请教兵部的诸位大人。”
赵阁望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沈司长此物,当真能望远?”
“初步可用,只是成像略有不清,且观望范围有限,尚需打磨镜片,调试距离。”沈温玉据实以告,却也留有余地。
“此乃神物!神物啊!”赵阁望放下茶盏,语气带着惊叹,“若真能用于军阵,其效用不可估量!”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几步,显得有些激动。
“至于沈司长所问,是求小巧还是求远距……”他沉吟片刻,“依老夫看,两者皆需!哨探需便携,将帅需远望,若能兼顾,自然最好。若不能,便先造那远距的,以观敌阵虚实为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这反应,看似急公好义,却恰恰印证了沈温玉心中的那份违和。
赵阁望的热切,更像是对“掌控”这件神物的热切,而非对其“应用”的热切。
“尚书大人所言甚是。”沈温玉应道,“只是此物调试颇费时日,非短期可成。”
“不急,不急。”赵阁望摆摆手,重新坐下,笑容又恢复了之前的和煦,“格物司人才济济,沈司长更是才智过人,老夫相信,定能功成。”
他话锋一转:“说起来,听闻沈司长前些时日收拢了些瓠子口的灾民入格物司?”
沈温玉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确有此事。见其困苦,举手之劳罢了。”
“沈司长仁心,令人钦佩。”赵阁望颔首,“只是……那些灾民,毕竟来路不明,人多手杂,身处格物司这等要地,沈司长还需多加留意,仔细甄别,莫要混入了什么心怀不轨之徒,或是……他国细作。”
他的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关怀。
但“他国细作”西个字,却如冷水泼头,让沈温玉瞬间警醒。
他是在提醒,还是在警告?或者,是在试探自己是否己经察觉到了什么?
“尚书大人提醒的是,晚辈省得。”沈温玉垂下眼睑,“格物司自有规矩,进出皆有登记,所做之事也仅限于外院杂务,接触不到核心机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赵阁望端起茶杯,不再多言。
沈温玉起身告辞:“今日叨扰尚书大人多时,晚辈先行告退。待那瞭望之物调试略有进展,再来向大人请教。”
“好,好,老夫等着沈司长的好消息。”赵阁望起身相送,脸上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徐辉那边,老夫也会叮嘱他,多与沈司长沟通请益。”
走出兵部,回到马车上,外面的寒风似乎也无法驱散沈温玉心头的凝重。
赵阁望,这条老狐狸,将一切都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看似配合,实则将望远镜之事揽在了兵部,甚至指定了徐辉作为接口。
他还“好心”提醒自己留意灾民,分明是在敲山震虎,暗示他或许己洞悉部分真相,警告自己莫要轻举妄动。
军靴是幌子,望远镜是目标,瓠子口的人是棋子。
赵阁望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两件新奇的军械,他图谋的,恐怕是能搅动风云的更大棋局。
马车缓缓驶动,沈温玉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不能再等了,必须抢在他前面。
他睁开眼,眼中锐光一闪,吩咐车夫:“回格物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