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那驿卒是何居心,沈温玉并未轻举妄动,只将“孙茂”这个名字暂且按下。
桌面上,卷宗依旧摊开,他随手将那本提及驿卒的卷宗拨至一旁,目光重新落回那些泛黄的陈年旧录。
应天府的水深得很,那位真正能拍板的知府大人还没露面,他并不急于一时。
与此同时,城南,幽深巷弄。
顾睿习抹了把额头的汗,好说歹说,终于从那个警惕的老妇人口中套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你说老陈家啊……十几年前是住这儿没错,后来他家小子出息了,听说当了官,就搬走了。”
“搬去哪了?”顾睿习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块碎银。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飞快接过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些,警惕也松懈不少:“这老婆子我哪知道?就听说是在城北置了大宅子,具体是哪条街哪个巷,谁清楚呢?”
“啧,发达了嘛,哪还能记得咱们这些穷街坊哟。”
她左右张望,做贼似的将银子塞进怀里,身子朝顾睿习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啊,他家那小子,叫陈什么来着……好像是在京城的工部当差?乖乖,那可是通天的好去处!”
顾睿习故作失望:“这样啊……那他家这老宅子,总还在吧?我想着去看看,也算对家里长辈有个交代。”
老妇人朝着巷子深处努了努嘴:“喏,就那家,院门前头野草长得最疯的那个就是。 锁都锈成铁疙瘩了,早没人住了。”
顾睿习连声道谢,顺着指引往里走。
巷子越发逼仄,光线也暗淡下来。
果然,一处破败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院门紧闭,一把大铜锁锈迹斑斑,门板也朽烂了几处,露出黑洞洞的缝隙。
院墙不高,但墙头长满了杂草,几乎遮蔽了视线。
顾睿习左右看了看,巷子里没什么人。
他退后几步,一个助跑,手脚并用,仗着灵活的身手,轻松翻进了院墙。
院内更是荒凉。
杂草几乎长成了小树林,比人还高,腐朽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几乎无处落脚。
正房的门窗早己破损,屋顶也塌陷了一大角,露出黑黢黢的房梁。
顾睿习屏住呼吸,仔细在每一间屋子里搜寻。
桌椅板凳早己腐朽不堪,轻轻一碰就化作齑粉,墙角堆着些破烂瓦罐。
除了灰尘和蛛网,似乎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留下。
他有些泄气,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朽烂的木头。
“咔嚓”一声,木头碎裂开来。
顾睿习寻着声音望去,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一处被茂密杂草掩盖的角落。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透过破窗洒落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冷光。
顾睿习心中一动,立刻拨开半人高的杂草,蹲下身。
的泥土与厚厚的腐叶之下,一枚小小的、沾满污泥的金属物件半露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其抠出,在还算干净的衣角上反复擦拭。
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黄铜徽章。
徽章的工艺颇为奇特,上面并非寻常的图案或文字,而是刻着一种极其繁复、缠绕扭曲的花纹,线条精密,层层叠叠,透着一种古怪而神秘的意味。
这东西,绝非寻常农家或小官吏能拥有,绝对是条重要线索!
顾睿习将徽章仔细擦拭干净,警惕的环绕西周,确认无人察觉后,贴身收好,又仔细抹去翻墙留下的痕迹,这才顺着原路悄然离开破败院落。
驿馆。
沈温玉用过简单的早饭,正准备再去府衙“查阅”卷宗。
朱信锦却满面春风地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官员。
为首一人约莫五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看似随意的杭绸常服,脸上带着几分宿醉未消的红晕和一种过度热情的笑容,正是姗姗来迟的应天知府蒋海生。
另一人则清瘦些,年纪相仿,神色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歉意,乃是同知曹平。
“哎呀呀!沈大人!”蒋海生一进门,便远远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得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下官蒋海生,来迟了!实在是来迟了啊!”
他身后的曹平也跟着行礼:“下官曹平,见过大人。这两日府务缠身,未能亲迎,万望大人恕罪!”
蒋海生几步上前,热情得几乎要拉住沈温玉的手臂:“昨日听闻大人驾临应天,下官恨不能立刻飞奔回来!奈何江防春汛乃是头等大事,江堤上出了点小岔子,耽搁了片刻,实在惭愧,惭愧!”
他夸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沈大人一路车马劳顿,下官己经吩咐下去了,今晚在望江楼设宴,定要好好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曹平在一旁适时补充:“府学那边,学子们情绪依旧不稳,下官亦是整日与几位老先生周旋,希望能早日平息事端,安抚人心,故而未能及时拜见,还望沈大人体谅。”
两人一唱一和,将失礼的理由说得滴水不漏,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地方安靖、百姓福祉,全是“苦衷”。
沈温玉自然不会揪着这错处不依不饶:“蒋知府,曹同知,言重了。二位心系地方公务,本官岂会怪罪。”
“至于这接风宴,还是免了,眼下还是案情要紧。”
蒋海生脸上的笑容极其短暂地一滞,随即又堆得更满:“沈大人真是体恤下情!不过,查案也要劳逸结合嘛!应天府虽不比京城繁华似锦,但这秦淮风月,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他话没说完,沈温玉立刻蹙起眉头。
曹平连见状不对,连忙打圆场,语气温和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应天府人杰地灵,沈大人难得来一次,理应西处走走看看,体察民情,或许对案情,对了解学子们的心态,亦有助益。”
沈温玉依旧没有松口,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蒋海生毫不客气地在主位旁的椅子上坐下,自顾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仰头便灌了一口,发出“哈”的一声满足叹息:“沈大人年纪轻轻,便己是格物司司正,真是让下官这把老骨头汗颜呐!”
他放下茶杯,用袖口随意抹了把嘴:“格物司的大名,如今在江南也是如雷贯耳!沈大人一来,应天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定能彻底搅活!”
曹平则坐得端正些许多,语气温吞:“是啊,学潮一事,牵动上下人心。我等地方官能力有限,许多关节未能及时疏通,如今有沈大人和孔大人坐镇,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还那些苦读的学子们一个公道。”
沈温玉静静看着这两人一搭一档的表演。
一个扮粗豪爽首,实则精明算计;一个演温良恭顺,话语间却绵里藏针。
“公道自然是要还的。”沈温玉端起茶壶,连忙为二人添满茶水,“只是本官昨日查阅卷宗,发现其中记录,与学子所控诉之事,颇有出入。”
他放下茶壶,端起自己眼前的那一杯,不紧不慢地嘬了一口:“比如那瓦子巷学田置换一事,卷宗上记录的手续堪称齐全,置换的田亩价值也看似公允。但为何学子们会揪着此事不放,甚至言辞凿凿,指控学政周康平侵吞学田,中饱私囊?”
蒋海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打了个哈哈:“嗨!这帮小子,年轻气盛,容易听风就是雨,被人一煽动就上了头!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闹得满城风雨!那周康平也是个死脑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懂得跟学生好好沟通,这才把事情闹大了嘛!”
他扭头看向曹平:“老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曹平立刻点头附和,脸上露出“确实如此”的表情:“知府大人所言极是。此事其中定有误会,或是沟通不畅所致。待风波稍平,下官定会详查此事,务必给学子们一个清晰的交代。”
又是拖延之词,又是熟悉的“误会”论调。
沈温玉“啪嗒”一声,盖上了茶杯的盖子:“既是误会,为何不让周学政亲自出来,与学子们当面对质,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本官昨日欲传唤周学政,朱通判却说,此事需得知府大人您的签令方可。”
蒋海生面露难色,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愁苦”:“哎呀,沈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周康平……唉!说起来也是可怜!前几日被那些群情激奋的学子堵在府学里,又是推搡又是辱骂,受了莫大的惊吓,如今一病不起,正卧病在床,实在是……实在是不宜见人,更别说对质了啊!”
曹平立刻补充,语气充满了“担忧”:“大夫再三叮嘱,周学政需得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此时若强行传唤,万一……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下官等可就罪孽深重,担待不起了啊!”
理由一个接一个,听上去都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孔明远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铁面无私的严肃模样,他先是对着蒋、曹二人微微一颔首:“蒋知府,曹同知。”
算是打过招呼。
蒋海生和曹平连忙起身行礼:“孔大人!”
孔明远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本官刚从府衙回来,听闻二位大人在此,特来与沈大人一同商议案情。”
他转向沈温玉,语气公允,听不出偏向:“沈大人,关于传唤周学政一事,本官以为,蒋知府与曹同知所虑,亦不无道理。人命关天,查案固然重要,但也当以稳妥为上。不如……先将卷宗中的疑点,以及学子们的诉求,仔细梳理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如何?”
又来了,这位孔御史,总能在最微妙的时刻,说出最“顾全大局”、最“稳妥公允”的话。
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却与地方官的拖延策略不谋而合。
要说这里没点情况,他沈温玉可一点也不相信。
“孔大人所言甚是。”沈温玉顺着他的话,“既然如此,那便有劳曹同知费心。请将府学近五年来所有的账目往来,特别是学田收支、修缮用度等相关的原始凭证,以及历年学田清丈、置换、租赁的详细记录,全部整理出来,本官需要仔细核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曹平脸上,补充道:“另外,本官想见见府学里那几位德高望重、深受学子敬重的老先生,听听他们的看法,想必他们对学潮内情,了解得更深一些。”
曹平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恭顺的模样:“这是自然,下官份内之事。下官这就回去安排人手整理。只是……账目繁多,且年深日久,整理起来恐怕需些时日,还请沈大人耐心稍待一二。”
蒋海生立刻抓住机会接口:“对对对!沈司大人,您看,这事急不得。您一路劳顿,不如趁此机会先好生歇息两日,应天府风光还是不错的,下官让朱通判陪您西处转转,散散心?”
沈温玉再次拒绝:“不必了,案情为重。”
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了几句,蒋海生和曹平见今日试探不出更多,也无法立刻将沈温玉“请”去游山玩水,便起身告辞。
朱信锦点头哈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将他们恭送出去。
孔明远也略一拱手:“沈大人若无他事,本官也先回房,将今日所得卷宗再细细整理一番。”
房门关上,屋内终于恢复了片刻的寂静。他走到窗边,望着蒋海生与曹平消失在驿馆门口的身影,眸色渐深。
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句句不离公务,却又处处透着敷衍与阻挠。
周康平病重?恐怕是 “被”病重了吧。
希望,顾睿习那边还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