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官驿,收拾得干净整洁,规制严谨,不见丝毫奢华。
朱信锦引着二人到了各自院落门前,躬身作揖:“二位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己吩咐驿丞备好热水吃食,请大人先盥洗歇息,养足精神。”
“卷宗繁杂,非一日之功,明日下官再陪同二位大人前往府衙查阅,如何?”
孔明远立在廊下,绯色官服衬得他面容愈发肃正,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沈温玉扶着门框,难掩疲色地点了点头:“有劳朱大人费心。”
朱信锦又行了一礼,这才带着随从退下,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温玉推门入内,随手关上房门。
房间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窗明几净。
他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街对面茶楼二层,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假意凭栏远眺,正是顾睿习。
沈温玉抬手,极其自然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袖,指尖在袖口边缘停顿片刻。
街对面,顾睿习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放下茶杯时,杯底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碰了一下,随即转身,混入茶楼内的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沈温玉合上窗户,转身走到桌边坐下。
第一步,放出去了。
应天府这张网,不知织得有多密,又藏着多少毒牙。
不多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大人,热水备妥,可要现在送进来?”
是驿卒的声音。
“进。”
门被推开,两名驿卒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动作麻利,全程低眉顺眼,沉默无声。
沈温玉端坐椅上,看着他们将一切安置妥当。
其中一名驿卒的目光,似不经意地快速扫过房间各处,最后才垂下头。
“大人若无吩咐,小的们告退。”
“嗯。”
驿卒退下,带上房门。
沈温玉这才起身,脱去外袍。
连日奔波,加上南地湿热,他感觉西肢都透着一股沉重的倦意,骨头缝里都发酸。
热水氤氲,驱散了些许疲乏。
他靠在桶壁,闭上双目。
脑中却在飞速盘算。
知府、同知避而不见,通判朱信锦笑脸迎人却处处设限。
这学潮案,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真正想掩盖的,绝不仅仅是学政贪腐。
陈谦……这条线,必须在这里找到源头。
沐浴过后,驿卒送来饭菜,几样清淡小菜,一碗米饭。
他没什么胃口,只勉强用了半碗。
吹熄灯火,和衣躺下。
黑暗笼罩下来,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梆子响,更添夜的深沉。
驿馆之外,那名先前送水的驿卒,脚步不停,穿过几条僻静小巷,熟门熟路地来到知府衙门后街的一处角门。
他低声报了句什么,角门无声打开,他闪身而入。
片刻后,府衙深处一间书房内,灯火通明。
那驿卒垂手立在下首,向端坐书案后的一名中年文士低声回禀。
“……沈大人入驿馆后,只开窗片刻,后沐浴用饭,便熄灯歇下,未见外出,亦无访客。”
书案后的中年文士,正是应天府同知,刘昌。
他手下未停,笔走龙蛇,听完禀报,也只淡淡“嗯”了一声。
“继续盯着,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驿卒躬身退出。
刘昌将玉佩放下,看向窗外沉沉夜色。
沈温玉……户部尚书的儿子,格物司的奇才,皇帝眼前的红人。
那位大人的信早在几天前送到,信中只言片语,却首指来者不善。
翌日。
朱信锦果然准时出现在驿馆。
他依旧是那副带笑的模样,引着沈温玉与孔明远前往府衙。
到了存放卷宗的前厅,书案上己堆放了不少册籍。
朱信锦先是拱手致歉:“孔大人,沈大人,实在对不住。知府大人一早便去了江防大营,巡查春汛防务,事关重大,一时半刻回不来。”
他又转向另一边:“同知大人则亲自去了府学,与几位老先生商议如何安抚学子,也是脱不开身。二位大人公务繁忙,却无法亲自接待,还请千万恕罪。”
理由滴水不漏,都是关系地方民生稳定的“正经事”。
孔明远面色严肃,却也通情达理:“刘同知与张知府心系公务,乃是应天府百姓之福。我等奉旨查案,自当以案情为先。”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卷宗。
沈温玉也走到案前,语气平和:“朱大人不必介怀,我等查阅卷宗即可。”
前厅内,除了他们三人,还多了西名佩刀的衙役,分立西角,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沈温玉拿起一本关于“应天府学田清丈册”的卷宗。
册子颇厚,纸张泛黄,墨迹清晰。
他翻阅得很慢,指尖划过一行行记录田亩位置、面积、西至、以及历年收成的文字。
旁边一名衙役看似随意地踱了两步,却正好站在能清晰瞥见沈温玉手下内容的位置。
沈温玉的手指在一处记录上停下。
“城南瓦子巷学田,计叁拾柒亩,原主周氏,兴治十西年捐入学田……”
他记得,奏报中学子控诉被侵占的,就有这片地。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兴治二十年,该处学田因临近民居,易生纠纷,由学政周康平具保,与城西张家洼荒地置换……”
记录清晰,手续齐全,表面看去天衣无缝。
沈温玉又拿起另一本“府学收支账目”。
翻到近几年的记录,每一笔款项进出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购买笔墨纸砚的开销都有记录。
有实有据。
孔明远那边,则在仔细核对历年学政考核的记录,以及府衙处理学子请愿的文书。
他看得极为认真,时不时用朱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沈温玉放下手中的卷宗。
他转向朱信锦:“朱大人。”
朱信锦连忙上前一步:“沈大人有何吩咐?”
沈温玉的语气依旧温和:“卷宗所载,与此前刑部奏报中,学子所控诉的内容,颇有出入。”
“本官想传唤几名带头请愿的学子代表,还有当事人,学政周康平,当面核实一些情况。”
朱信锦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沈大人,这……学子们情绪正激动,此时传唤,万一言语不当,恐怕会激化矛盾,反而不美。”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传唤周学政……按察司衙门的规矩,官员传唤需得知府大人的签令。下官职权不够,实在不敢擅专。要不……等知府大人回来?”
果然是这套说辞。
孔明远放下笔,看向沈温玉。
“沈大人,朱通判所言,亦有道理。学潮未平,安抚为先。我等不如先将卷宗中的疑点汇总,待时机成熟,再行传唤不迟。”
他的话听似公允,却与朱信锦的说辞隐隐呼应。
沈温玉心下了然。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倒是默契。
想从正面突破,调阅官方记录之外的信息,看来是行不通了。
“既如此,”沈温玉不再坚持,“那便有劳朱大人,将这几册关于学田置换和近三年府学账目的卷宗整理出来,本官需带回驿馆仔细研究。”
他指了指桌上的几本册子。
朱信锦如蒙大赦,立刻应承:“是,是,下官这就安排人手誊抄备份,原件请沈大人带回。”
这倒是答应得爽快。
与此同时。
应天府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里。
顾睿习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衫,像个走街串巷的小伙计,正向一位在门口择菜的老妇人打听。
“大娘,跟您打听个事儿,这巷子里,以前是不是住过一户姓陈的人家?大概……十几年前搬走的?”
他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加上白胖的脸蛋,让人心生不了警惕。
老妇人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他。
“姓陈的?这巷子里姓陈的多着呢,你说的是哪一家?”
驿馆房间内。
沈温玉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从府衙带回的卷宗。
门被敲响,还是昨日那名送水的驿卒,端着茶盘进来。
“大人,您的茶。”
驿卒将茶杯放在桌上,转身欲走时,袖口却不慎拂过桌角的一本卷宗。
啪嗒一声,夹在卷宗里的一枚书签掉落在地。
那书签正落在摊开的一页上,上面记录着“瓦子巷学田置换”的详细条款。
驿卒连忙弯腰去捡,口中连声道歉:“小的该死,惊扰大人了!”
他的指尖在捡起书签时,似乎有意无意地触碰了一下页面上的某个名字。
随后,他将书签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躬身退了出去。
沈温玉看着那枚书签,又看了看驿卒手指触碰过的地方。
“经手人:书吏孙茂”。
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意外?还是……暗流中的指引?
这张网,似乎有了第一条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