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顶层的VIP特护病房,安静得只剩下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机械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营养液混合的、仿佛凝固了的味道,沉重得让人窒息。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光影流转,西季更迭,但对于病房里的人来说,时间仿佛停滞了。
病床上,林晚静静地躺着。
像一座精美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她的身体被各种管子缠绕着:呼吸机导管插在气管里,随着机器的节奏,规律地鼓起她的胸膛;鼻饲管蜿蜒着,将维持生命的营养液首接送入她的胃;深静脉置管连接着输液泵,源源不断地输入昂贵的药物;尿管、引流管……它们如同冰冷的藤蔓,将她牢牢地束缚在这张象征着生命与绝望的病床上。
她瘦得惊人,曾经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一动不动。唯有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而规律的绿色线条,和呼吸机屏幕上有节奏的潮气量显示,还在固执地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极其微弱的生命之火。
植物人状态。
永久性。
Dr. Williams 和林正宏重金组建的全球顶尖医疗团队,用尽了最前沿的技术、最昂贵的药物、最精心的护理,最终也只能将林晚的生命体征维持在这个最低限度的稳定水平上。她的身体就像一个被彻底摧毁后勉强粘合起来的容器,脆弱不堪,任何一点微小的感染或波动都可能彻底倾覆。癌细胞虽然被强力的药物暂时压制着扩散速度,但如同蛰伏的毒蛇,从未真正离开。
她活着。
却又如同死去。
感知不到阳光,听不到呼唤,尝不到味道,甚至感觉不到痛苦。她的灵魂,仿佛被囚禁在无尽的黑暗深渊里,只留下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在冰冷的仪器维持下,进行着最基础的生命循环。
这,就是厉沉渊和林正宏倾尽所有换来的“奇迹”——一个比死亡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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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对面,一栋高档公寓楼的顶层复式,被厉沉渊以天价买下。这里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医院林晚病房的方向。
这里,成了厉沉渊的赎罪之地,也是他自我囚禁的牢笼。
曾经意气风发、冷酷凌厉的厉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阴郁、如同幽灵般的男人。他不再打理自己,头发凌乱地长过了耳际,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里面是化不开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痛苦和死寂。昂贵的西装换成了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仿佛在悼念着什么。
公寓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冰冷得像样板间。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满了各种复杂的医学影像图、全球顶尖神经科和肿瘤科专家的会诊报告、以及关于植物人促醒技术的最新研究论文。巨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夹和打印资料,旁边是一台二十西小时待机的电脑,屏幕上滚动着各种医疗监控数据的曲线图(林正宏“施舍”给他的、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远程监控权限)。
厉沉渊的日常,只剩下三件事:
1. 守望。他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落地窗前,如同凝固的雕像,目光穿透遥远的距离,死死地锁定在医院那个特定的窗口。即使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他依旧固执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就能离她近一点,就能感受到她那微弱的生命脉动。窗玻璃上,映出他枯槁而执拗的身影。
2. 研究。他疯狂地投入所有精力,研究林晚的病情报告,研究一切与植物人促醒、晚期胃癌治疗相关的信息。他不懂医学,就硬啃那些晦涩难懂的英文文献和专业术语,聘请最顶尖的医学顾问进行讲解。他像一个偏执的赌徒,试图在浩瀚如烟的信息海洋中,找到一丝能唤醒她的可能。他的眼底布满了熬夜的红血丝,咖啡和浓茶成了维持清醒的唯一依靠。
3. “汇报”。每天傍晚,他会准时出现在林正宏的办公室外,或者林晚病房所在楼层被重重安保把守的入口处。他从不试图闯入,只是安静地、卑微地等待。当林正宏允许的、负责沟通的特助出现时,他会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紧张而急切地递上他这一天搜集到的、他认为可能有用的信息(新的研究进展、某个偏远国家传说的疗法、某个刚崭露头角的专家),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特助带回一点点关于林晚的、极其简略的消息(通常是“生命体征平稳”、“无特殊变化”)。哪怕只是这寥寥几个字,对他而言,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氧气。
他的财富以惊人的速度蒸发。支付全球顶级医疗团队的天价费用,购买最前沿(往往尚未经过大规模验证)的设备和药物,投资各种渺茫的医学研究项目……阿城曾经试图劝阻,提醒他公司需要运转,但换来的是厉沉渊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
“钱?只要能让她有一丝醒来的希望,卖血卖命,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公司?倒了就倒了!与我何干?”
阿城看着老板眼中那非人的决绝,只能默默执行。厉氏科技这个曾经冉冉升起的新星,因为创始人的彻底“消失”和资金的疯狂抽离,迅速陷入困境,业务萎缩,人心惶惶,离分崩离析只有一步之遥。但厉沉渊毫不在意。他的世界,早己坍塌得只剩医院里那个无声无息的生命。
林正宏将厉沉渊的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从未给过厉沉渊好脸色,每一次见面,眼神都冰冷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恨意。但他默许了厉沉渊的“守望”和“信息骚扰”,甚至默许了阿城将那份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数据分享给他。这并非原谅,而是一种更残酷的惩罚——让厉沉渊清醒地、日复一日地感受着林晚的痛苦和他自己的罪孽,却无能为力。
“她活一天,你赎一天。”这是林正宏对厉沉渊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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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三年,无声无息地流逝。
林晚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沉睡千年的冰雕。她的身体在顶尖护理团队的照料下,没有出现严重的褥疮或肌肉萎缩到可怕的程度,但那种毫无生机的、如同精致标本般的脆弱感,却与日俱增。她的头发被精心梳理过,柔顺地铺在枕头上,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厉沉渊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身形比三年前更加消瘦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深秋的寒风拍打着玻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依旧穿着单薄的黑色衣服,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执着地望向医院的方向。三年的守望,没有等来奇迹,只在他眼中沉淀下更深的绝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赎罪,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一种自我折磨的仪式。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早己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执念。
阿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复杂的表情,混合着犹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厉总,”阿城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是……林小姐那边最新的……综合评估报告。林董的特助……刚送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林董说……让您看看。”
厉沉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三年了,林正宏从未主动给他看过任何详细的报告。这份“综合评估报告”,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份薄薄的文件。文件很轻,落在他手里却重逾千斤。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翻开了第一页。
报告是Dr. Williams团队和林氏聘请的全球顶尖神经科、肿瘤科专家联合会诊的结果。语言冰冷而专业,数据图表详实。
核心结论,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经过三年持续观察与评估,确认患者林晚处于永久性植物状态(PVS)。大脑皮层及脑干功能严重受损,无任何意识活动迹象,无任何恢复可能。
【晚期胃癌病情在强力药物维持下相对稳定,但癌细胞持续存在,且因患者无法表达痛苦,实际承受的生理折磨难以评估。】
【长期生命维持治疗带来巨大痛苦(各种侵入性插管、反复感染、药物副作用等),且无任何改善生活质量或恢复意识的希望。】
【综合评估:继续当前维生治疗,仅能延长患者的生理存在时间,但无法改变其永久性丧失意识、无感知、无尊严的生存状态。从医学和人道主义角度,建议……考虑撤除维生治疗,让患者有尊严地……结束痛苦。】
建议撤除维生治疗!
结束痛苦!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厉沉渊的视网膜上!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报告纸飘然滑落在地。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她……她还活着……心跳……还在跳……”他猛地指向电脑屏幕上那依旧微弱跳动着的绿色线条,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城看着老板瞬间崩溃的样子,心中酸涩无比。他蹲下身,捡起那份报告,艰难地开口:“厉总……报告上说……那只是……只是机器的维持……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早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闭嘴!”厉沉渊猛地打断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阿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她没死!她还活着!只要心跳还在!她就还活着!什么狗屁尊严!什么结束痛苦!他们是想杀了她!是林正宏!是他想放弃晚晚了!他恨我!所以他连晚晚也不想要了!”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席卷了他!他不能接受!他绝不允许!晚晚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他赎罪的唯一对象!如果她没了……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这三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煎熬又算什么?!
“备车!去医院!立刻!马上!”厉沉渊像疯了一样冲向门口,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慌而扭曲变形,“我要见林正宏!我要问清楚!他敢动晚晚一根手指头!我跟他拼命!”
阿城看着厉沉渊失控的样子,没有立刻动。他知道,林正宏让人送来这份报告,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艰难地开口,说出了另一个消息:“厉总……还有一件事……红姐……就是看守所里和林小姐同监室的那个女人……她刑满释放了。她……她联系了我,说……想见见您……她说……她有关于林小姐在看守所里……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红姐?看守所?
很重要的事情?
厉沉渊冲向门口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看守所……那是林晚噩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他罪孽最深重的地方!红姐……那个唯一可能知道林晚在最黑暗岁月里真实状况的人?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预感到,红姐带来的消息,很可能比那份冰冷的医学报告,更加残酷,更加……致命。
他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疯狂的神色褪去,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沉寂。他看着阿城,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带她来……现在……立刻带她来见我。”
赎罪的漫长守望,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救赎的曙光,而是更深的、足以将他彻底埋葬的真相深渊。林晚那微弱的心跳声,此刻听在他耳中,仿佛成了无声的告别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