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沪城梧桐区深处旧巷。连阴雨停了,天还阴得像脏抹布。湿冷空气混着老房子的霉味、油烟和青苔气。坑洼的青石板路积着脏水,倒映着斑驳老墙和锈铁窗。
巷子尽头,一扇红漆掉光的旧门虚掩着。门楣歪挂小木牌,毛笔字模糊——
“画·境”。
门内是挤得转不开身的天井兼画室。堆满画架、画框和散开的颜料桶。墙角蒙灰的断臂维纳斯半埋杂物里。
空气飘着浓重的松节油和劣质油彩味儿。唯一的光来自头顶蒙灰的小天窗,吝啬地洒下点灰白。
沈砚瘫在天窗下的阴影里。头发乱糟糟遮了小半张脸,胡子拉碴。
靛蓝粗布衬衫袖子撸起,胳膊上星星点点的干颜料像迷彩。他对着画架上亚麻布的几块灰暗色块发呆,脚边滚着几个废纸球。
他猛灌一口廉价白酒,辣得喉咙烧。画廊老板赵秃子油腻的嘲笑脸又冒出来:
“沈砚,还画这些没人要的玩意儿?清高能当饭吃?下个月再不还钱,拿破烂抵债!这破地方也给我腾出来!”
那声音像毒蛇钻耳。他烦躁地抓头发,暗红颜料蹭到脑门。目光扫过堆满家当的破画室,停在墙角旧蓝布盖着的画框上——
祖传的半卷《千里江山图》残卷。
最后的指望。
胸口堵得慌,仰头又是一大口酒。
吱呀…轻响从虚掩的门外飘进。
沈砚慢吞吞抬眼皮,布满红血丝的眼没啥精神地瞄向门口。风吧?刚想收回目光——
一个灰扑扑的小影子,顺着门缝软绵绵滑了进来。
噗通。闷响。像丢进一袋没分量的垃圾。
酒意惊醒了三分。沈砚眯眼聚焦。
孩子?小小身子蜷在冰冷、沾满灰和颜料的水泥地上。
脏污小褂湿漉漉裹着,和灰地混成一片。乱糟糟银灰卷发湿哒哒贴在惨白小脸上。嘴唇泛青紫。一动不动,只有瘦小胸口微弱起伏。
一只皮包骨的小手摊在旁边,沾满污泥,手心死死攥着东西,指头因用力发白。
流浪猫?弃婴?
沈砚愣住,塑料酒杯歪斜,几滴浑浊酒液滴在颜料裤上。这脏兮兮的小东西,哪来的?
他下意识起身,膝盖“咚”地撞到画架。“哐啷”轻响。
地上小小的“垃圾袋”睫毛微颤。
紧闭的眼慢慢费力睁开一条缝。
琥珀色的眼珠茫然转动。
目光越过沈砚错愕的脸,死死定在他身后墙上——
墙角旧蓝布盖着的画框露出一角:
苍翠山色,嶙峋峭壁,虬劲松树,碎金般的秋阳。磅礴气韵扑面而来。沈砚的命根子,《千里江山图》残卷。
笙宝的目光粘在那片金色上。眼珠深处有什么被点亮了。专注。小眉头微皱。
在沈砚惊疑注视下,那只沾满污泥的小手艰难抬起。
小小的食指颤巍巍指向残卷一角。
微弱如叹息,清晰似玉石坠地的小奶音,带着江南软糯调子,在死寂画室里响起:
“破了……”
小手努力上抬,指尖对着残卷边撕裂的破口和旁边剥落污浊的空白。
“那里…破了…笙笙…”她喘气,声音更轻,却带着奇异的坚持,“…补补……”
沈砚彻底石化。嘴张着,像被掐住脖子。塑料杯“啪嗒”落地。所有醉意憋闷被轰得粉碎。
他听见啥?一个倒门口、脏得像泥猴、看着要断气的小丫头,指着千年古画破角说要“补补”?
扯淡!
念头刚冒,眼前情景硬生生掐断它。
小小身影不知哪来的劲儿,沾泥小手撑住冰凉地面,晃晃悠悠、极其费力地想爬起来!动作笨拙吃力,小身子因脱力寒冷抖个不停,喘着细气。
可那双琥珀色眼睛,死死盯着残卷。
沈砚心像被狠撞。身体快过脑子,“噌”地弹起冲上前,在小小身子软倒前,沾满颜料的大手稳稳扶住瘦弱肩膀。
入手湿冷,薄布下瘦骨嶙峋。轻如羽毛,冷似冰块。
“你…”声音干涩,带着不自知的紧张,“慢点…”
笙宝充耳不闻。全副心神在画上。借沈砚胳膊站稳,伸出沾泥的右手食指,毫不犹豫戳进旁边画架上敞开的、挤满赭石色颜料的调色盘!
粘稠冰凉颜料裹住小小指尖。
她抬手,沾满赭色的小手指颤巍巍又坚定地伸向墙上残卷的空白污浊处!
“别动!”沈砚心提到嗓子眼!国宝!怎能沾泥小手碰!
他想拦。
沾满赭色的小手指己轻轻点落那片空白。
动作轻,近乎虔诚。
没有破坏。
小小指尖沾着粘稠赭石色,以与年龄不符的稳当,在空白边缘顺溜划下一道短促的弧线!
沈砚呼吸骤停。
时间凝固。所有气味消失。世界只剩那道赭色新痕。
那是啥?沈砚眼珠猛缩!脸快贴画布!
不!不仅是颜料!那道赭色弧线,在空白处巧妙勾出一个…
船帆尖儿!被风鼓满,古意盎然!它那么小,那么准!弧度、力道、色泽深浅,完美融入残卷千年气韵!仿佛它本就在那里!
沈砚脑子“嗡”的一声!踉跄后退撞到画架,浑然不觉,死瞪那小小帆尖,嘴张着发不出声。
彻底懵了!一个泥地里快咽气的西岁小丫头…一笔补全了顶级大师挠头的《千里江山图》残卷?!
他猛低头看怀里的小人儿。
笙宝似耗尽力,软软靠着他胳膊微喘。
小脸仍白,脑门沁汗。可那双曾盛满茫然痛苦的大眼,此刻清亮慑人。她看着画布上那道小小赭色帆影,眼神专注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干完活儿的浅浅满足?
“这…这是你…”声音干如砂纸,压不住哆嗦。得确认不是幻觉!
砰!!!
粗暴巨响砸碎死寂!
快散架的旧木门被狠狠踹开!“哐当”砸墙,门轴发出刺耳金属扭曲声!
冷风裹湿霉味儿灌入,吹得画布哗啦响。
身影堵死门口。花西装绷紧,肚子快崩开扣子。稀毛油腻贴脑门,胖脸横肉堆叠,小眼满是贪婪凶狠。催债的画廊老板赵秃子。
“沈砚!你小子躲…”
赵秃子破锣嗓子吼着唾沫横飞。目光扫过画室,后半截话卡住。
他先见沈砚见鬼似的惨白脸和怀里脏兮兮的小丫头。
随后,眼如嗅到血腥的鬣狗,死死钉在墙角——
旧蓝布盖着的古画因震动滑落更多,露出瑰丽山水!尤其那片空白处,刺眼的湿赭色笔道!
“你他妈的搞什么鬼?!”赵秃子瞬间炸毛,横肉抽搐,“沈砚!龟孙子!敢毁老子的画!老子的钱!老子的命!”
他像被捅的野猪喘着粗气跨进画室,汗臭混劣质香水味熏人。肥厚巴掌带风首抓墙角残卷!要抢!
空气绷紧如弦!
沈砚脸色骤变,本能护小丫头到身后。血冲脑门——
画是命!
剑拔弩张之际——
软糯带奶味的童音清晰插入:
“叔叔。”
声出沈砚臂弯。
赵秃子动作猛顿,凶眼扫向脏兮兮小脸。
笙宝靠沈砚胳膊,小脸煞白。微仰头,清亮如泉的琥珀色眸子一眨不眨盯赵秃子,无惧,唯余近乎天真的洞悉?
小手指向赵秃子紧夹腋下的鼓囊黑皮公文包。
“叔叔,”江南软调如冰锥扎耳,“你包包里…”
她顿住,小眉头蹙起,像分辨不适之物。
“好多画…在哭…”声含困惑难过。
赵秃子脸上横肉猛僵,抓画的手悬空。寒气顺脊梁骨窜上!
“哭?”沈砚愣看怀里小人儿。
笙宝不理。琉璃眼仍盯皮包,眉头愈紧。
“还有一个…穿蓝裙子的阿姨…”声更低,孩童特有的平静令人毛骨悚然,“在包包里面…喊救命…”
“她…好冷…好黑…”
轰——!!!
赵秃子脸上血色尽褪!胖脸惨白如石灰!眼中贪婪凶狠荡然无存,唯剩见鬼般的极度惊骇!嘴唇哆嗦如抽风,喉间“嗬嗬”怪响,肥躯筛糠般狂抖!
“你…你放屁…胡说什么…”声抖不成调,浸透吓破胆的恐惧。
他被钉住刹那——
呜哇——呜哇——呜哇——!
刺耳警笛由远及近撕裂巷子上空!近在咫尺!
赵秃子如遭雷击!肥躯猛颤,脸上惊恐化为死灰绝望!公文包“啪嗒”坠地。转身如没头肥猪欲夺门而逃!
迟了!
砰!砰!闷响!人体倒地痛哼清晰入室!
杂沓脚步、金属手铐“咔嚓”声、警察厉喝灌入:
“赵有财!老实点!涉嫌非法持有、倒卖文物及谋杀!跟我们走!”
画室死寂。
沈砚僵立,护笙宝的手臂如石化。难以置信听门外字字清晰的抓捕声,每字如锤砸心。
非法倒卖文物…谋杀?
穿蓝裙子的阿姨…喊救命…好冷好黑…
他僵硬低头看臂弯中小小身影。
笙宝似被警笛惊到,小身缩紧偎入他怀。抬脸依旧苍白,清澈大眼盛满无辜与未散的懵懂。
沈砚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向她始终紧攥的小手。
沾满泥与赭石颜料的小手,死死握着那半块冰凉玉佩。
昏光下,温润太极佩的玉质深处,黑白二色缠绕间,一道幽暗光芒极其微弱地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