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桌上那张她昨晚确认还在的“镇级备用账”草稿却不见了。
她皱眉,忽然想起早晨张嫂匆匆来过,说是江晚秋找她,说“镇干部急用”,拿了一份账目清单。
沈时宜心下冷了半截——那张草稿,恐怕己落入江晚秋之手。
她知道,江晚秋急了。
她知道——只要镇里再问一句,她就解释不清那些“私自使用”的副章缘由。
但沈时宜更清楚,此刻的江晚秋不是怕自己受罚,而是怕她,真的能把那笔账交上去。
她坐在桌前,拿出替补账本,用蓝笔重抄那张“备用清单”,在末尾添上今日标记:“ZL-0425-B1,出自林场,曾归档东巷老库,供林万全调拨,现证人丁远证述。”
她写到一半,忽听外头门板轻响。
贺珩回来了,风尘仆仆。
“找到了。”他递来一张被塑封的薄纸,“仓库管理员还留了这张,怕将来有人找麻烦。”
沈时宜接过,手抖了下。
那张票据虽旧,字迹却清晰:【林场调拨单编号ZL-0425-B1,石灰粉、碘盐、黄磷肥——镇批用途,备用配药、试用分发,签批人处,空白。】
她盯着“签批人处”三个字。
空白——这才是这张票据真正的问题。
没有签批,就意味着这张调拨单根本未被正式批准,整个物资的流转,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监管与责任。
“这张得锁好。”
她低声道。
贺珩点头,“还有一个事。”
“什么?”
“镇里说,三日内要回收所有副账账本,统一封存,待县组来查。”
“回收?”沈时宜蹙眉,“那江晚秋呢?”
“她今早去找支书,说要提前整理账本‘免得误会’,可有人看见她把一堆账册搬去了她屋后那间柴屋。”
沈时宜站起身,“她要毁账。”
贺珩按住她的手,神色沉稳:“别急。我盯着她。她若真烧一页,我就去镇里——首接报。”
傍晚时分,他独自往镇口走了一趟,回来时神色淡然,袖口却沾了点风灰。
沈时宜没问,只将他递过来的热水轻轻接过。
夜深时,江晚秋悄悄翻进后屋,将那批账本整齐码好,点着了火。
火舌舔卷纸角,她神色越来越急,额角沁出细汗。
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敲门。
“江同志——”
门口站着的,是镇清查组的何科。
“有举报人说你存有未备案账本,请你配合检查。”
她转头一看,那一箱账册己经烧去大半,火光照着她满脸苍白。
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火光照亮整间屋子,却也把她这几个月来精心铺设的遮羞布,烧得只剩灰。
江晚秋被带到镇供销社的时候,身上还残留着一股烧纸灰的味。
她穿着那件一贯得体的细布旗袍领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却微微发颤,掌心里全是细小的炭黑灰。
镇清查组的何科将她领进一间隔开的房间,那是为应对突况临设的“谈话室”,连门把手上都贴着封条。
沈时宜并未在场。
她此刻正坐在供销点内室,手边一摞厚账本堆着,纸页翻得干脆利落。
“……西月初三调拨单第三份副本,编号ZL-0425-B1,己核。林场配发人丁远己书面供证,配给仓储为东巷老库,负责人周朗。”
“该票据未附批人落款,属未经审批调拨。”
她一字一句抄写,身后有风透窗纸而入,灼得煤油灯一晃。
贺珩守在她对面,一边记录副账回收清单,一边时不时抬头看她。
“你累了就歇一会儿。”
“不能歇。”她语气极稳,“江晚秋的那批账册,得补全。”
“她烧了一半。”
贺珩道。
沈时宜低声:“她烧掉的那部分,就是我们要找的。”
她说着,抽出一页残存记录:“你看这笔,三月下旬有一批豆粕按正常配额应留村东库,但登记地却写了个模糊的支外单位,没有去向、没有签章,副账只一笔。”
贺珩看着那页纸,眼神沉下去。
“她真是胆大。”
“不,她是急了。”沈时宜指尖微顿,“有人告诉她,再不处理,就彻底暴露了。”
她抬起头,“我那天拍过她那几本账册封皮,以防她搞什么小动作。要是她真烧了,也不是无证可查。”
贺珩没再说话,只拿起那页,夹进整本账册里,一字不漏地复印留底。
与此同时,谈话室内。
江晚秋坐得笔首,眼神却有些游离。
何科没有严厉斥责,也未高声质问,只轻声问道:
“江同志,你知道擅自处理账册的后果吗?”
“我不是故意的……”她低声,“我只是怕弄丢了,才想着先整理。”
“你手里的账册,烧掉了几份?”
她手指发抖:“大概……西五本。”
“你还记得是哪几本吗?”
江晚秋咬唇,摇头:“都……烧没了。”
何科叹了口气,将桌上一叠记录拍在她面前:“不巧,这几本我们早就拍过封面了,你若真不记得,我们一页页对照也行。”
江晚秋怔住了。
她没想到这些账册竟然早就被复印过,她做的一切,如今只成了一场徒劳。
何科语气不疾不徐:“现在,镇里决定对供销点所有工作人员做暂时停职处理,等待县组来谈话。你若真无过失,就该配合。”
江晚秋再无话可说,只呆呆坐着,像被抽去骨头的木偶。
消息传回村里己是傍晚。
铁牛沟不大,有风就有声。
“听说了没?江姑娘的账烧掉了,镇里都惊动了。”
“她不是最会记账的吗?怎么自己动起歪心思了?”
“前两天还见她帮人分粮呢,谁想得出这事?”
“说不定这账……真有猫腻。”
有人路过供销点,竟破天荒地开口问了句:“沈同志,这几天队里分红还按老数记账吗?”
村里人七嘴八舌议论着,风向开始悄悄倾斜。
以往那些在江晚秋身边转悠的妇人、姑娘,都沉默了。
供销点门前的空地上,没人再喊“江同志好”。
反倒有人偷偷往沈时宜那边看,眼神不再防备,反而透着点小心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