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丁远,”他顿了顿,“林同志以前在县里跑物资时,我跟过他一年。他走前交代过,要有人查旧账,就来供销点后仓。”
沈时宜指尖一紧:“你一首留在林场?”
“前几年调去了外县林场,”丁远答,“前阵子政策松了,才批准我回村探亲。这次一回来,就听人说,供销点在查副章。”
他顿了顿,看着沈时宜:“你的名字和地址,和他信里写的一模一样……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些事了。”
贺珩在旁,神色一凝。
沈时宜招他进屋,关了门窗,点上煤油灯。
“您能说的,请说清楚。”
丁远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旧本子。
那是一本“干部公出登记薄”。
封皮褪色,边角破损,翻开第一页,有一栏手写的名字:林承言。
“这是他出差前留下的,”丁远指着一行红笔圈注:“ZL-0425、0426、0427三批货,仓储人均为周朗,经手单据归入特别章册,请备案。”
沈时宜眼神一变:“你一首留着这本子?”
丁远苦笑了一声:林同志当时亲自交给我,说万一哪天有人来查,要我别交给别人,只交给她。
这些年我把它藏在老宅炕底,哪敢动。
“‘特别章册’……”沈时宜眉头拧紧,“他当时为什么特别标注这几笔?”
“他说这批货有问题。”丁远低声说,“县里上头强压调拨数量,但对应批次的货根本没入库全量,他觉得有人‘空开实销’。”
“什么意思?”
“就是说——开了一张全额调拨单,但实物只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有可能中途转运去了别处。”
贺珩瞬间看懂了:“倒货牟利。”
丁远点头:“你父亲就是因为盯上这件事,才被上头约谈,之后就……音讯全无。”
“那你这些年为什么没站出来?”
丁远神色沉沉:“我只是跑腿的,不在公章名单里。当年案子一出,谁都不敢多嘴,我也怕被牵连。”
“可现在我看到你了。”沈时宜看着他,眼神不退,“你就得做选择。”
丁远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低声说:“我愿意作证,但不能写名,只能口述。”
“也行。”贺珩立刻反应,“我们可以录下来,带回驻地。”
丁远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还有一件事……我怀疑,这件事还牵着一个名字——WL。”
沈时宜一愣。
那三个字母,像是被某种记忆从她脑海里猛然翻出。
她记得,在父亲留下的一本旧信纸夹层上,角落里潦草地写过一句:“ZL系列,问WL。”她当时没多想,现在,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贺珩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记得那是谁吗?”
“……不确定。”
她喉头轻颤。
“我们可以先走这条线。”贺珩看向丁远,“你明天早上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吗?”
丁远犹豫了一瞬,点了头。
“我今晚睡东头牛棚那边,天不亮就去村口等你们。”
三人目光交叠。
天己渐暗,屋里静得只听得见老式秒表“滴答滴答”响。
夜深。
丁远离开后,沈时宜一个人坐在桌前,一页页翻着父亲留下的纸张。
她眼尾微红,翻到一页泛黄的记事便签,上面写着:“查账,不是为了抓人,是为了别让真话被埋。”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找线索。
她不是一个人。
屋外,月色朦胧。
贺珩没走远,仍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屋门,手里握着那本副章账册,像握着她整条命。
沈时宜一行启程时天尚未亮,贺珩提着干粮,丁远背着个破帆布包,低头不语。村里人只当是去镇里办调拨手续,并未多问。
马车吱嘎驶出村口,回头一望,那片褐色泥地在雾里慢慢模糊。
镇供销社门前有三人临时搭的清查桌。沈时宜认出其中一人,是她前日在队部远远见过的何科——个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字写得极细。
镇供销社的会客室没有炉火,只有两张脱漆桌椅和一摞未清档案。清查组临时办公,气氛比往日更冷静也更紧张。
丁远坐在那张桌子前,面前摊开几张黄纸,纸边压着小石头防风,写字的正是何科。
“你说的那张票,是几几年的事?”
开春不久,那会儿林万全让我带人进林场调料,说是镇里批的。可我只见了个红章,没文件。
“那张票据你怎么处理了?”
丁远咬牙,“我没敢留原件……只抄了个编号。”
他抖抖索嗦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油渍纸,“我藏了在鞋底,一首没敢扔。”
沈时宜伸手接过那张纸,纸张很旧,上头写着一串编号:“ZL-0425-B1”。
她的手指停住了。
ZL-0425。
她几个月前从父亲的残卷里见过这个编号,当时未明其义,如今拼凑下来,才知这是某种关键调拨号。
“你可知这个编号去了哪?”
“送到老东巷仓库——周朗那边。”
丁远吐口气,又低声补一句:“林万全当时还说,这批物资有人要押住,别多嘴。他还提了一句,说WL那边盯着。”
何科停笔抬头,“WL?”
“他说的是W点的L书记,不是村里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笑,可这事……我这些年都不敢再问。”
沈时宜心里一动。
她看向贺珩,贺珩轻轻点了下头。
她忽然想起,在父亲留下的一封夹层信里,角落上写着一串潦草字迹:“ZL系列,问WL。”
当时没多想,如今却像忽然对上了某个埋藏己久的暗线。
何科将记录写完,请丁远一笔一划在每页下按了拇指手印。浓墨湿透纸页,像是一道重锤,砸进这连绵多年的尘封案底。
午后时分,贺珩独自将丁远送到镇卫生所,说是“暂留观察”,实则避风头。
而沈时宜回到供销点,刚打开门,就发现地上有灰痕。
像是有人偷偷进来翻过柜子,却不敢碰她贴签的账册。
她走过去,将那被碰歪的第三格柜门重新对齐,手伸进去一摸,暗格信封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