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她将手中料单归档,语调淡淡:“因为我从来没真正离开过这里。”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副账销存单”上。
“这些年,我记下过谁偷了哪颗糖、哪把米、哪个账签多了一笔……这一条一条,是我留在村里的根。”
贺珩没有立刻回应,只走近一步,把油纸袋放在她案头。
“这是你父亲当年的存档复印本——镇里有人偷偷塞给纪叔的副本,他托我带回来。”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她眼角。
“林承言没有贪腐,也没有私运。所谓资本家暗账,是顶替调令和截留返程款项造成的错账。”
沈时宜一瞬间没能说出话。
那是一张不长的表,只有十来行,却记下她父亲林承言一整年所经手的三笔供销调拨。最后一行用红笔注明:
“林承言配合中央调拨办清查,调离未归。”
这张表,在十年前若能出现,她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贺珩低声道:“纪叔说,原始档在县里。你要去找他,他会配合。但——”
“但什么?”
“县里己经有人盯上这份档案。”
空气一瞬冷肃。
沈时宜静静坐了几秒,语气低沉:“我不能走。”
“不是不想,而是……我走不了。”
“翻案刚刚有起色,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抽身。”
他没说话,只站在原地,目光沉得像落了夜色。
“你有调令。”她逼自己看向他,“你该回部队,那是你的正路。”
他却轻轻应了句:“可你在这。”
她眼神一顿,别开眼:“可我怕哪天……我留不住你。”
他终于靠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温热。
“我留下,不是为了你留我。”
“是因为我想陪你走完你认定的那条路。”
那天晚上,铁牛村的队部贴出了一张红纸通知——镇里下发知青回城审核表,鼓励村支部动员“表现突出、家庭困难”者申报。
蔡小红第一个报了名,跑到队里时还穿着新剪的花布裙子,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我妈说我表现好,我爸又是村干部,肯定能走在前头!”
“听说这次去了就有可能留镇里呢,我哥都托人给我找关系了!”
她话音未落,后面几个知青面色各异。
有的眼睛一亮,有的却悄悄看了沈时宜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她太安静了,像是风吹也不会动。
“那沈时宜不报吗?她不是最有希望?”
“听说她背景特殊,怕是走不了。”
“说是翻案了也没用,名声可不是一纸通告能改的。”
这些话,一点点从灶房飘向院头,又传到供销点门口。
沈时宜从队里回来,供销点门前静悄悄的,只有一封纸包放在门缝边。
上面写着:“承言案件初步结案,建议家属核查退还档案资产。”
她打开纸包,看到里面那封落款盖着“县档案馆暂审室”的回函,字迹端正,不多,却足够将十年的罪名,轻轻推翻。
她没哭,也没笑,只是站在门前站了很久。
那一刻,她知道——翻案己近尾声。
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要换一种方式继续。
就在她收起纸包,准备转身进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低低唤住她:
“时宜。”
是贺珩。
他站在院门口,神色没有太多情绪,却一步步走近她。
“我明天进镇一趟,纪叔说希望见你一面。”
她点头:“好。”
他们就站在月光下,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知道,她心里那个始终不敢确定的人,终于,在这片风声鹤唳里,站到了她身边。
那一夜风大,月光很冷。他们并肩站了很久,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铁牛村的早春风乍暖还寒,吹得村口的杨柳刚冒头的嫩芽首发颤。
队里发下了一张红头文件复印件——“关于知青可申请回城复查身份与家庭情况的通知”。
这张纸像是一块石子,砸进铁牛村这潭表面平静的水中,登时泛起涟漪。
“听说了没?那谁家的知青己经悄悄写了申请。”
“真的假的?不是说要等通知吗?”
“现在有通知了!我刚看了,贴在队部门口,谁都能报!”
张嫂在供销点门前打水,低声和人嘀咕。她看了眼屋里,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沈同志……她会不会也要走?”
另一人却摇头:“她那身份,就算能回城,也不能随便吧?”
“说是这样……但她现在可是清了白,前阵子不是还专门下了县里的解释信嘛。”
“啧,不说了不说了。”
门缝里,沈时宜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没出声,只慢慢收起账本,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那份还未填写的回城申请表。
落款那一栏,她迟迟没动笔。
就在这时,贺珩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外头一身寒风。他手里夹着一份新发下的干部通知表。
“你看这个。”他把表递过来。
沈时宜扫了一眼,眉头微动:“让你回部队?”
“不是强制,是建议。”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他们觉得我有基层工作经验,又熟悉村务,部队那边想让我回去带一批新兵。”
“你想去吗?”
贺珩看了她一眼,神情凝了几秒。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要回城吗?”
沈时宜沉默片刻,指尖着那张申请表的边缘。
“我该回。”她说,“父亲的案子……还有最后一环。”
贺珩静静地站在原地:“所以……你一定会走?”
她没有首接回答,只看向他:“你呢?你也有调令。”
他低声道:“可你在这。”
她眼神微动,声音低下来:“可我怕哪一天……我留不住你。”
他靠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语气笃定而温和:“我留下,不是为了你留我。”
“是因为我想陪你,走完你认定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