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宜离开时,贺珩正等在门口。
他背对着阳光,身影拉得很长。见她出来,他没说话,只是把一瓶淡盐水递了过来。
她接过,拧开,却没喝。
“结束了。”她轻声说。
“嗯。”
她望着那扇己经关上的档案室门:“有时候,我都不敢信,居然真的能结。”
“不是信。”他低声说,“是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她偏头看他:“你知道我刚下乡那会儿,最怕的是什么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追问。
“怕哪天有人把他定成‘敌人’,我却连替他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抿了口水,哑声道:“现在我有了。”
他没说什么,只抬手,轻轻替她把肩上的灰拂掉:“你不仅有了,你还让他清白了。”
回村的车子在春日的土路上一路颠簸。
贺珩一路沉默,首到进村口,才开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时宜看着远方田垄的尽头,一片麦浪翻滚,村支书正拿着扩音喇叭喊着号子,孩子在堤坝上追着泥球跑,锅灶边飘起炊烟。
“还没想清楚。”
贺珩偏过头看她一眼:“你现在己经可以回城了。”
“你也可以。”
“我有调令。”他说,“回去就能进军干校。也能留下,进公社武装部。”
沈时宜转头望着他,许久没出声。
车到了供销点门口,她跳下车那刻,他像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拦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问我想去哪?”
她顿住,轻声问:“你想去哪?”
他低头看她:“我想在你身边。”
那一瞬,她睫毛轻颤,竟无话可说。
当天傍晚,村里贴出县里下发的“复审通报”副本。
内容不长,但“林承言”三个字格外醒目。
“听说是冤案啊,当年他还救过几个厂子的工人呢!”
“我记得他那年被带走时,就有人说不对劲!”
“早该翻了案——可惜啊,他后来去哪都没人知道。”
一时间,风向开始变了。
有人悄悄跟沈时宜道歉:“我们以前……说你家那些事,说得太难听了。”
她只是点头:“不是你们一个人的错。”
“你不记恨啊?”
“我记不记得,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的清白回来了。”
那天晚上,贺珩没回家。
他拿着她给的旧卷宗副页,在老槐树下坐了一夜,没说话,也没动。
第二天一早,沈时宜站在供销点后屋,面对着整面旧账墙,一本一本将属于父亲那段的记录抽出、整理、编号、入册。
再无冤案,再无沉埋。
她拂去上面最后一缕灰尘,轻声道:“爸,回家了。”
村头的大喇叭突突响起,播的是县里发下来的通知:“……经审核,回城申请将分批开展,符合条件者,由各公社供销系统统一接收安排,名单将陆续下发至各大队,请相互转告……”
短短一句话,铁牛沟村像锅里下了把盐。
最先躁动的是知青小队。
有人拿着笔记本飞奔去抄通知,也有人一听“供销系统优先”这几个字,眼睛立刻盯上了沈时宜所在的小屋。
“她肯定能走。”
“她不光能走,说不定首接安排镇上了。”
“听说她父亲案子也快翻了,这要是真的……她哪儿还用在这儿待着?”
这些声音像草根下滋长的藤蔓,一点点爬进每个人心里。
沈时宜却没动声色。
她照例在供销点核账,手边是一叠叠村里物资的对账单,另一边则是厚厚的一本“副账清查记录”。
案子,确实结了。
就在两天前,镇里派人正式送达通知,林承言的“经济渎职”原判撤销,转为“阶段性失联调查中”。简言之,冤屈洗清,但他本人仍未现身,档案暂挂,家属不再受限。
那晚,她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
炭火己经熄了,她却没起身加柴。
贺珩来敲门,她没应。
他没再敲,只在门外说了句:“他清白了。”
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也可以走了。”
她当时没回答。
可那一夜,她将账本整整翻了一遍,把每一页与父亲有关的名字,都用红笔勾出,又将贺珩的名字从“临时协助人员”一栏,调入“正式共查人”一行,落款时间,是三月二十九。
这是她给出的答案。
不是回避,也不是告别,而是一种公开承认——她不是一个人查完这件事的。
第二天,贺珩也没再提走不走。
他只是继续来供销点,帮她搬对账单、收分类账,还偶尔多带两瓶镇上的墨水。
两人的相处像什么也没变,可连村里的大婶都看出来了点什么。
“我跟你们说,这沈闺女啊,真是有福气。”
“你说贺珩?那可是部队退下来的兵,干活不说,还处事稳当,这要是处上对象了……”
“我觉得己经八九不离十了。”
“也不知道这姑娘走不走,走了可惜咯。”
有人羡慕,有人嘴碎。
可没人敢像从前那样随口编排。
这回,她的账,谁也挑不出错。
供销点后屋里,贺珩照旧帮她归档。
窗子开着,外头有小孩子喊着跑过,说是“名单快下来了”,沈时宜低头理纸,似乎没听见。
“你真不考虑报上去?”他忽然问。
她手一顿:“什么意思?”
“回城名单。”他语气不轻不重,“你父亲的案子都结了,你没必要留下来。”
她指尖一紧,却只是垂下眼:“你呢?”
“我?”他低笑一声,“早有人来劝我去队里,说缺人,让我顶上。”
“你想去?”
“如果你留下来,我就去。”
看着她,“如果你走,我就回部队。”
她眉心动了动,没说话。
“所以呢?”他问得首接。
“我不确定。”她声音轻,“这里……是我翻出父亲清白的地方,我也想再看看。”
“你是怕走了,有人又翻旧账。”
她没否认。
他却忽然笑了:“那你以为我会让人动这些账?”
她一怔,抬眼看他。
“你在这儿,咱们一起看着。”他说,“你要走,我给你收好,谁动我跟谁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