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愿意试一次。
这,也是她此番回城的第一步。
隔天,她拎着表格前往镇里报备。
沿路不少人对她行注目礼,也有人悄声议论:
“她是翻案了才有得回吧?”
“她命硬,谁能想到……”
“不过人家是有背景的资本家女儿,跟咱不一样。”
她不在意。
这些年风吹雨打的流言,她听得多了。
可唯有今天,她头一次不觉得这些流言有威胁。
她己经可以靠自己,站在回城路上,首起脊梁走。
到了镇办公楼,她把表递上去,文书接过时扫了一眼,“沈同志,你这个联系人‘林泽山’,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的战友。”
文书点了点头,随后把表收进档案袋:“那你得准备好相关证明,回原籍之后你可能还需要他帮忙接收单位。”
“我会准备。”
从办公楼下来,她在门口台阶上碰到了贺珩。
他刚从另一处办完手续,手里拎着一摞调令申请表,见她下来,只朝她伸了手。
她将那份备案表递给他。
他一页页翻,看完后点头:“我也会联系我老首长。”
“我们一起准备。”
她看着他:“我们?”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风吹过时,阳光正好,两人影子交叠在办公楼的红砖台阶上,像从前未曾交合的轨迹,终于开始并线。
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有种踏实感。
当天,他们便收拾好表格与材料,提前回了村,准备最后一轮申调所需的证明与清退手续。
沈时宜在村口等车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沈同志——”
她回头,是村支书老刘。
“镇里那份名单啊,刚从广播站回来,你在上头。”
沈时宜点点头:“谢谢刘叔。”
老刘捏着烟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跟贺同志……都要走咯?”
她顿了顿:“我们要回去,安排工作对接。”
老刘叹口气:“铁牛沟这几年啊,也亏得你们几个知青撑着,不管外头怎么议论,我们心里是明白的。”
“你家那事儿,现在总算水落石出了。”
“你回去吧,该是你的命。”
沈时宜笑了笑,背着帆布包登上镇里那辆慢班车。
车窗外,田地黄绿交错,远处的山在春日的薄雾中泛着青光,车厢里却安安静静,连孩子都没哭。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安静像是一种告别——无声的,绵长的。
几天后,镇里通知她补交相关资料,她便又搭车进了镇上。
镇政府二楼档案室。
沈时宜将父亲林承言的旧卷宗材料递交上去,又补交了她找到的副章比对记录和部分对证文件。
办事员翻了一会儿,抬起头:“这些你哪来的?”
“家中旧物。”她平静回答,“多年来我父亲的结案通报中,并无完整解释,我只是想补交线索,供组织核实。”
办事员盯着她看了几秒,没再追问,只说:“我们会走程序。”
“可这件事……如果你要彻底洗清,可能还得家属单位出具意见。”
她点点头。
“我己经联络上林泽山,他会协助我联系父亲的原单位。”
“林泽山?”
办事员眼神动了动,低头在备忘本上写了两笔。
她知道——这两个字,终于不是尘封纸面的一页,而是一个活人,即将牵起另一段线索。
办完手续,她下楼的时候,贺珩己经在外面等着,穿着镇供销社借出的旧军装,领口整整齐齐地扣着,像回到从前那个他熟悉的体系。
“都交了?”
她点头。
“办事员说什么?”
“说等消息。”
他“嗯”了声,把手里的热水瓶递给她:“等消息之前,也要照顾自己。”
她接过水瓶,指尖摸到瓶身的温度,心里忽然一动。
“你之前联系你老首长,回应了吗?”
“回了。”
他说,“回得很快。”
“让我补交档案表,我昨天就交上去了。”
“也就是说……”
“批了,初审通过了。”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她身上,“我最快下个月能调进市军分区。”
她怔住了一下,手里捧着水瓶,掌心竟出了点汗。
她轻轻点头,嗓子却有些干。
他们沉默片刻,然后并肩往车站方向走去。
春阳晒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风从南边吹来,卷着一点薄尘,也卷起枝头新绿。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天会答应你?”
她忽然问。
“哪天?”
“你说我们并肩那天。”
贺珩停下脚步,看着她:“你心动了?”
她没看他,只望着路边的蒲公英,低声:“我那时候在想,我父亲要是知道他女儿活成了别人眼中最怕的样子,他会失望吗?”
“当你站在我身边,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不是一个人往前走了。”
贺珩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她抬头看他,两人对视时,眼神交汇,像两条奔流的水线,终于汇聚在一道河口。
“那你呢?”
她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心动的?”
他想了几秒,回答:“第一次见你,是我到村口帮人搬稻谷,你坐在台阶上,眉头皱着,在数账册。”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姑娘。”
“可真心动,是你翻出副章第一天晚上,你不说话,手一首在抖,可还是一点点把纸摊平。”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看你一个人撑着。”
“再后来,谁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就想站在你身边。”
她没说话,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像把未出口的情绪推成了一个小小旋涡,悄悄藏在彼此心里。
“我们会回城。”他说,“但不只是回去。”
“我们是回去——开始新的生活。”
她轻轻“嗯”了一声。
车站不远处,广播里又响起:“知青回城信息登记请携带调令、原籍证明与接收单位盖章手续,办理时间为每周三、周五——”
广播声被春风撕成碎片,吹进她耳朵。
她仿佛看到——未来的门,正一寸寸向她打开。
不是从前那个躲在家族背影里的沈时宜,也不是那个低眉顺目的被流放者。
而是现在这个——终于可以决定自己要去哪,和谁一起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