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情义卫辽边

第21章 雪夜磨箭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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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大明情义卫辽边
作者:
无聊的的人
本章字数:
9034
更新时间:
2025-06-08

辽阳城北溃兵营的夜,是冻透骨髓的夜。风卷着细碎的雪沫,从破席子、烂布条胡乱拼凑的窝棚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啸。空气里那混杂着血腥、脓臭、腐尸和绝望的恶寒,似乎比白日里更浓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吸一口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肺腑的痛。

营地西头,一处用残破盾车和烧焦木梁勉强搭起的窝棚下,却透出一点微弱而倔强的火光。那是李铁柱的“修械铺”。几块破砖头垒了个简易火塘,里面几根湿柴艰难地燃烧着,噼啪作响,冒着呛人的浓烟,努力释放着有限的热量。火光摇曳,在棚壁上投下李铁柱庞大身躯不断晃动的、如同山岳般的影子。

李铁柱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屁股底下只垫了块破麻袋片。他那件厚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里衣,不是为了散热,而是为了方便动作。肩背上胡乱包扎的伤口处,厚厚的血痂被动作牵扯,又渗出暗红的湿痕。他脸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结痂口子,在火光映照下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他左臂夹着一把几乎对折的硬木角弓弓臂,右手里攥着一柄边缘磨得锃亮的短柄铁锤,正一下下,极其耐心地敲击着弓臂弯曲处。

“叮……叮……叮……”

单调而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雪夜里传得很远。每一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他紧锁着浓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弓臂受力点的细微变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煤灰和冻伤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铁锤柄上。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手背上布满了冻疮裂开的口子和烫伤留下的疤痕,此刻却异常稳定。

“柱子。”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棚口响起。

林烽掀开当作门帘的破毡子,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肋下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和动作时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用手按着。那半截冰冷的断枪,依旧被他紧紧攥在左手中,粗糙的木茬似乎己经和他掌心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烽哥!”李铁柱抬起头,咧开嘴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疤,疼得他呲了呲牙,“还没歇着?伤咋样了?”他放下锤子,拍了拍身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快,坐这儿,这儿还有点热乎气。”

林烽没有坐,目光落在李铁柱正在修理的角弓上:“王武的弓?”

“嗯,”李铁柱点点头,用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抚摸着弓臂的裂痕处,“昨儿个豁口那儿挡箭,被鞑子重刀劈了一下,差点断了。这弓是王武兄弟的命根子,他自个儿用鱼鳔胶和皮绳缠了,但劲儿松了,不顶事。俺得给它接上骨,重新上劲儿。”他拿起锤子,又小心翼翼地敲打起来,“这硬柘木料子难得,是好东西,扔了可惜。就是……费点功夫。”

林烽沉默地看着火光下李铁柱专注的侧脸。那张被伤痛、疲惫和煤灰涂抹得有些模糊的脸上,此刻只有对眼前这件残破兵器的全神贯注。这专注,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堤坝,暂时隔绝了棚外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寒冷。他环顾这个狭小的空间。角落堆着更多等待修理的“破烂”:几柄刃口崩裂卷曲的腰刀,几面布满凹坑和裂痕的圆木盾,几杆铳管弯曲或开裂的鸟铳和三眼铳,甚至还有几副胸甲,上面布满了箭孔和刀痕,铁片扭曲变形。它们如同战场上遗落的残肢断臂,无声地诉说着抚顺关的惨烈。

“熊大帅……”林烽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今日辕门立威,杀了十几个人。”

李铁柱敲击的动作猛地一顿。锤尖停在半空。他抬起头,火光映照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和后怕如同潮水般翻涌了一下,瞬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敬畏覆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粗壮的脖颈,仿佛那冰冷的鬼头刀锋刚刚擦过。

“俺……俺看见了。”他声音有些发紧,“杀得好!杀得好啊!那帮狗娘养的,喝兵血,吃空饷,拿掺沙子的烂铁糊弄人!抚顺关……抚顺关就是被这帮蛀虫从里面蛀塌的!”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种朴素的愤怒,“熊大帅……是条真汉子!这刀,砍得痛快!砍得……俺心里也亮堂了些!”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迷茫,“可……可光杀……够吗?粮呢?好铁呢?像样的药呢?苏医官那边……”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角弓上,仿佛那冰冷的木头能给他答案。他拿起弓臂,对着火塘的光,眯起一只眼,仔细地审视着弯曲处的纹理,然后用一把边缘磨得锋利的短锉,小心地刮掉多余的鱼鳔胶和毛刺。

林烽没有回答。他走到角落那堆残破的箭支旁,随手拿起一支。入手冰凉沉重。箭杆是粗糙的杨木,还算首。他拔出腰间的断枪枪头——这半截断枪如今成了他随身的短兵——用那依旧锋利的枪刃,小心翼翼地刮掉箭杆上凝结的泥污和暗红的血块。当污垢褪去,露出箭镞根部时,林烽的眉头猛地皱紧。

火光下,那铁质的箭镞根部,竟然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带着细微气泡孔洞的灰白色!这绝不是上好的精铁!

“柱子,你看!”林烽将箭镞根部凑近火光。

李铁柱放下弓臂,凑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一把夺过那支箭,粗糙的手指用力着箭镞根部那灰白的区域,又屈起指节,用力敲了敲。

“铛……铛……”声音沉闷,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酥脆感。

“他娘的!”李铁柱猛地低吼一声,眼睛瞬间瞪圆,布满血丝的眼白里燃起熊熊怒火!他双手握住箭杆两端,粗壮的胳膊肌肉贲张,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支箭,竟被他硬生生从箭镞根部掰断了!

断裂处,清晰地暴露出来。箭镞根部那灰白色的部分,质地疏松,布满了细小的砂眼和气泡,如同朽烂的木头!而箭杆嵌入的部分,也呈现出同样的劣质!

“又是掺沙的烂铁!”李铁柱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举起那半截带着劣质箭镞的断箭,对着火光,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那道伤疤显得更加狰狞,“就这玩意儿!这他娘的一碰就碎的玩意儿!指望它射穿鞑子的皮甲?射穿个屁!连他娘的厚点儿的棉袄都扎不透!射出去就是个响儿!熊大帅杀得对!杀得少了!该把那帮管军械库的孙子全砍了!用他们自个儿的烂铁打副棺材!”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将手中的半截烂箭狠狠掼在地上!劣质的铁箭镞撞击在冻土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竟崩掉了一小块!

林烽的心沉到了谷底。抚顺关城头,那些被轻易格挡、崩断的箭矢,那些穿透力不足、被鞑子重甲弹开的弩矢……一幕幕惨烈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涌上心头。腐败,如同跗骨之蛆,早己深深蚀透了辽东的每一寸筋骨!熊廷弼的刀再快,能砍掉多少颗贪婪的头颅?能立刻变出精铁和粮草吗?

他弯腰,又从箭堆里抽出几支箭,用断枪枪刃刮开箭镞根部的污垢。一支、两支、三支……无一例外,箭镞根部都呈现出那种令人绝望的灰白劣质铁!有的甚至整个箭镞都是这种烂铁铸造,只在表面淬了一层薄薄的硬皮!

“狗日的!狗日的!”李铁柱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窝棚里烦躁地转着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砸烂什么东西。最终,他的目光落回那堆烂箭上,又看了看火塘里艰难燃烧的火苗,眼神里的暴怒渐渐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工匠面对劣材的无奈和愤怒所取代。

他猛地蹲下身,抓起一把劣质箭镞的烂箭,像丢垃圾一样一股脑扔进了火塘边温度最低的“火尾”区域。劣质的铁在低温下慢慢变红,发出滋滋的轻响。

“柱子?”林烽不解。

“没法子!”李铁柱的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带着一股狠劲,“好铁一时半会儿变不出来!可箭不能没有!这些烂玩意儿,指望它射穿是没戏了,但也不能当烧火棍!”他抓起一把还算完好的箭杆,又拿起一把边缘磨得飞快的薄刃小刀。

他盘腿坐回火塘边,借着火光,拿起一支箭杆,用小刀极其专注地削掉箭杆头部嵌入箭镞部分的木头,动作又快又稳。很快,箭杆头部被削出一个新的、更深的榫卯槽。然后,他拿起火钳,从火尾区域夹起一个己经被煅烧得通红的劣质箭镞——那灰白的部分在高温下变得柔软。他迅速将箭镞尾部烧软的部分,用力摁进新削好的箭杆榫卯槽里!

“嗤——!”一股青烟冒起,劣质的铁和木头在高温下瞬间熔合粘连在一起!

李铁柱顾不上烫,立刻将这支“回炉”的箭放到旁边的石板上,抄起一柄小号的圆头锤,对着连接处快速而精准地敲打起来!叮叮当当的细密敲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快、更急。他是在趁热打铁,用锤击的力量让熔合的铁木结合得更紧密,同时也在锤打中,尽可能地将劣质铁内部的气泡和疏松结构压实一些。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专注的额角滚落,滴在通红的铁镞上,发出“滋啦”的轻响,化作白烟。火光映照着他汗水晶亮、肌肉虬结的脊背,那上面新旧伤痕交错。他浑然不觉,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锤尖与铁木接触的那一点微末之间。劣质的铁在他执拗的敲击下,发出沉闷的呻吟,被强行赋予了新的、虽然依旧脆弱不堪的使命。

林烽默默地看着。棚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过,远处传来几声伤兵压抑不住的、如同寒鸦夜啼的痛哼。棚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箭镞煅烧的滋滋声和李铁柱那单调而固执的敲击声。这声音,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溃兵营里,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却又带着一种打不垮、锤不烂的韧劲。

他走到那堆被李铁柱初步处理过的“回炉箭”旁,拿起一支。箭镞与箭杆的连接处经过重新熔接和锤打,比之前牢固了许多,虽然那劣质铁本身的灰白质地无法改变。他沉默地抽出腰间一块粗砺的磨刀石。这石头冰冷刺骨,边缘早己被磨得圆滑。他学着李铁柱的样子,盘腿坐下,将那支箭的箭镞凑近磨石,用力地、一下下地打磨起来。

“嗤啦……嗤啦……”

粗糙的磨石摩擦着劣质铁镞,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冰冷的石屑和铁屑簌簌落下。他磨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将心中那无处发泄的悲愤、对腐败的痛恨、对未来的茫然,都通过这机械的动作倾泻出去!劣质铁镞的尖端,在反复的摩擦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显露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锋锐光泽,虽然那光泽透着一种病态的灰白。

李铁柱停下敲击,看着林烽沉默磨箭的背影,看着他肋下棉甲渗出的暗红,看着他手中那半截冰冷的断枪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上,枪尖在火光下闪着幽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抬手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

“烽哥,”他声音有些发闷,带着疲惫,却努力想挤出一点他特有的、蹩脚的乐观,“你磨……磨亮点!再烂的箭头,磨尖了,照着鞑子没甲的眼窝子、脖子根招呼!总能……总能扎出个血窟窿!总比……总比空着手强!”

林烽磨箭的动作没有停。嗤啦……嗤啦……刺耳的摩擦声在窝棚里持续着。劣质铁镞上那点微弱的新锋,在磨石的啃噬下,倔强地延伸着。

“嗯。”林烽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淹没在磨石声中。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磨着。冰冷的磨石几乎要冻僵他的手指,掌心的伤口被断枪木茬磨得生疼。但他没有停。一下,又一下。

窝棚外,风雪更大了。呜咽的风声卷过荒原,如同无数阵亡将士的幽魂在哭泣。营地里,伤兵的呻吟和垂死的呓语断断续续。而在这一方被浓烟、火光和刺耳摩擦声填满的破棚下,两个身影沉默地忙碌着。一个在火边敲打着、熔接着那些被腐败侵蚀的烂铁,试图赋予它们残存的价值;一个在冰冷的阴影里,用粗粝的石头,固执地打磨着那注定无法穿透重甲的劣质锋刃。

嗤啦……嗤啦……

叮叮……叮叮……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单调,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在绝境中不肯熄灭的、微弱而执拗的生机。磨下的铁屑和溅起的火星,在冰冷的空气中明灭,如同这片破碎辽东大地上,最后几点不肯屈服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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