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让离仑逮到了机会。
瑶水去找自己的闺蜜白颜玩耍,把离仑和朱厌留下看家。
朱厌是个天生的多动症,根本闲不住,瑶水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溜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槐江谷,顿时只剩下离仑和那只懵懂无知的小老虎。
朱厌的尾巴尖刚消失在树林深处,离仑足下蔓延的树藤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正在谷中追捕流萤、玩得不亦乐乎的英磊。
她现在抱着幼虎的时间,可比靠在我的树藤上的时间还要长了。
离仑对着水面喃喃,倒影里的树干扭曲成狰狞的脸。
他陡然睁开双眼,平日里深邃的眼眸此刻仿佛被最浓稠的墨汁浸染,翻涌着化不开的阴鸷与偏执。
若是……若是将来她有了自己的崽子呢?
她会不会把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星光都倾注在那个小东西身上?连眼角余光都不给他留?
英磊追着流萤蹦跳,圆滚滚的身躯撞得蒲公英纷飞,爪子突然陷入草叶下的槐刺,那是离仑树藤凝成的尖刺。
他想起乘黄咬死妖王时,眼里也是这样猩红的光。
原来嫉妒真能让人变成野兽,他想,可他本就是野兽啊。
幼虎的痛呼惊飞了满树流萤。离仑望着它在草丛里打滚的模样,在心里下了决断。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就如朱厌所说,把那些碍眼的崽子,都……杀死吧。
“离仑?”瑶水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着惯有的清润。
离仑心中猛地一紧,慌忙收回所有尖刺,同时快速抖落树藤上沾染的、属于幼虎的几点鲜红血迹。
他刚做完这一切,就看到英磊一瘸一拐地、委屈巴巴地朝着瑶水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嘴里还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咽。
瑶水弯腰,温柔地将小老虎抱起,仔细检查它受伤的小爪子。
“怎么爪子脏了?还受伤了?”
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爪垫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土,然后抬起头,望向离仑的方向。
那双清澈的眼眸映着潭水的粼粼波光,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了一切。
“下次记得别乱跑,”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
“谷里啊,可有棵坏心眼的老槐树呢,专扎小老虎的脚。
离仑的树藤猛地缩紧,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刺痛,疼得他几乎想放声大笑,笑自己的痴妄与狼狈。
原来他千般算计,万般不甘,终究抵不过幼虎一声委屈的呜咽,和她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
或许朱厌说得对,雄兽不该学雌兽心软。
可他终究……还是没舍得让那冰冷的尖刺,真正刺入幼虎稚嫩柔软的肉垫。
英磊受伤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朱厌的眼睛,不过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英磊受伤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朱厌那双精明的眼睛。
不过当他风风火火赶回槐江谷时,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更狼狈。
任谁也想不到,这只活了上万年的、凶名在外的极恶之妖朱厌,居然会因为偷看比翼鸟族盛大的求偶仪式,而被一群护巢心切的雄鸟追着啄了满头包!
他倒不是打不过它们,纯粹是自知理亏。
偷窥被抓了个现行,只能抱头鼠窜,无法反抗,只能带着一身狼狈的羽毛和啄痕,灰溜溜地跑回来找瑶水治伤。
英磊看到朱厌的惨状,似乎忘了自己的爪疼,趁机在瑶水怀里翻了个身,露出软乎乎的白肚皮,小脑袋蹭着她的掌心,仿佛在说:“看我多乖!”
朱厌看着英磊那副“恃宠而骄”的样子,眼珠一转,也学着它的样子,夸张地“哎哟”一声,作势就要往瑶水膝头打滚蹭去:
“疼死我了!阿瑶,我也要抱抱!”
结果还没滚到位,就被瑶水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
“英磊还是个小崽崽,撒娇卖萌天经地义。你如今几岁了?也好意思学他?”
朱厌不服气,干脆变回了小白猿的样子,眨着黑亮亮的大眼睛卖萌。
“多少岁了我也是你的小朱厌啊,瑶水姐姐,疼疼我吧。”
离仑隐在巨大的槐树主干之后,浓密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身形。
他看着瑶水面对朱厌时那无奈又带着点宠溺的温柔侧脸,心底那股名为嫉妒的毒火再次熊熊燃烧。
然而朱厌这个不知死活的,撩拨完瑶水以后,又开始回来骚扰他。
“离仑,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干嘛去了?你知道比翼鸟求偶的时候有多壮观吗,几百只雄鸟一起展翅高飞,整片丛林都是他们的巢穴……”
离仑嗤笑一声。
“愚蠢。我槐树开花时,万千花蕊齐放,花粉自会随风播撒,何须像它们那般上蹿下跳、劳心费力?
槐江谷的每一棵槐树,都是我的分身,皆由我的念头调遣。繁衍?不过一念之间。”
身为槐树,离仑本身没有性别之分,他的花既有雄蕊也有雌蕊,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结出许多果子来。
身为槐树精,离仑本身并无明确的性别之分,只要他愿意,心念一动,随时都能在枝头结出累累硕果。
那些果子熟透了,自然坠落,内藏的种子随风或随动物散播,落地生根,便能长出新的槐树幼苗。
如今槐江谷这郁郁葱葱、连绵成林的槐树,几乎全都是他这样“诞育”出来的分身。
朱厌却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
“你的那些行为不是繁衍,而是分裂。你的那些果子,那些种子,它们落地生根长出的树苗,并不是独立的生命。
它们就像曾经没有诞生神识的瑶水一样,只是凭借本能生长的一团灵气或木头,没办法有自己的意识和想法,一举一动都要由你这个‘母体’控制,离了你,它们就是普通的树。”
他顿了顿,指向一旁正努力用还不甚灵活的小爪子扒拉着树干、试图学习爬树的英磊。
“但英磊不一样,你看,他会自己追流萤,会偷喝瑶水的槐花露,他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
他有着完整的灵魂,会哭会笑,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这种情绪和感受,是源于他的内心,而不受他人控制的。
他虽然是英招的孙子,却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是源于英招却又完全独立于他的存在,正是因为有新生命的存在,人间和大荒才能这般生机勃勃。”
曾经拥有这种堪称神迹的、创造独立生命力量的,唯有上古大神女娲。
她抟土造人,赋予泥胎生命与灵魂。
而这种蕴藏着造化之力的神性,据说便潜藏在每一个能够孕育新生命的母亲体内。
离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力量,朱厌也没有。
朱厌看着沉默的离仑,终于切入正题。
“离仑,你成天守着潭水发呆,不觉得闷得慌?要不然……我们去人间看看吧。听说人类繁衍时会有三书六礼,洞房花烛,听说男子娶亲要八抬大轿,新娘子盖着红盖头,进了洞房才能瞧见真容,这可比咱们妖族,互相闻闻味儿、咬个印记就算定终身浪漫多了!”
朱厌的尾巴缠着离仑的树干撒娇。
“白泽神女当年不是也常念叨,说人间有情吗?可这‘情’到底是个啥滋味?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不想知道?你就当给我作个伴儿,长长见识,咱也去开开荤……哦不,开开眼界!”
离仑庞大的树冠纹丝未动,沉默如同深潭。
他确实不想离开槐江谷,这片浸润了他根须、流淌着瑶水灵气的土地,是他最坚固的壳。
但朱厌那番关于人类的“情”与繁育礼数的话,还是让他动摇了。
他望着潭中倒影里自己扭曲的树冠,又想起乘黄临死前疯狂绝望的模样。
那只骄傲的神兽,竟为了一口毒血甘愿魂飞魄散。
那情字……当真有这般颠倒众生、毁天灭地的魔力?
能让万载峥嵘、不可一世的妖中巨擘,变成卑微癫狂、任人宰割的痴儿?
“啧!还琢磨呢?磨磨唧唧,黄花菜都凉了!”
朱厌向来是个行动比脑子快的性子,眼见离仑虽然没有痛快答应,但那股抗拒似乎松动了不少,心中大喜,首接拽住了他的树藤就往槐江谷外面拖。
“走吧走吧,英招那老古董早说过,该让你出去见见世面!”
英招对于两人突如其来的决定,倒也并不显得意外。
或者说,这俩祸害在槐江谷安安分分待到如今才提出要去人间,反而让他觉得晚了点。
去外面看看也好,尤其离仑,整天守在瑶水潭边不挪窝也不是个事。
他正色道:“而今白泽神女之位空悬,白颜和瑶水暂代其职,持白泽令监管往返人间的妖族。你们要前往人间,必须到白帝塔接受印记方可通过结界。切记,入人间便要守人间的规矩,切莫惹是生非。”
白帝塔前,白泽令浮在半空,令身流转的光芒将下方蜿蜒排队的妖族们映照得面容清晰可见。既是引导,也是无形的威压。
排在前面的几只小妖好奇地交头接耳,又有些敬畏地缩着脖子。
离仑与朱厌缀在队尾。朱厌踮着脚张望前方,离仑则静默如山。
白颜借用白泽令的神力,在妖族手背上烙下淡金印记,那是约束亦是守护。
“此印可保你们在人间不受浊气侵蚀,若是遇到危险也可凭此求助。但你们若在人间滥用妖力,为非作歹,触动因果,亦或是以妖力干扰凡尘秩序,我和瑶水随时都能循着它找到你们,缉拿回来,按律惩处!”
话音未落,令身突然迸出雷光,惊得队伍中几只小妖抱头鼠窜。
瑶水就站在白颜身侧,她脸上带着惯有的恬静。
在白颜烙下印记后,掌心的灵光如薄纱,温柔裹住每只通过结界的妖,为他们遮掩妖气,使他们看起来与周围凡人毫无二致,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不必要的恐慌。
轮到离仑和朱厌时,瑶水掌心的灵光同样温柔地拂过他们。那感觉像是被她无形的力量拥抱了一下。
“朱厌,人间的浊气比大荒浓烈百倍,切勿贸然使用妖力,以免触动戾气反噬。还有离仑,凡事莫要逞强,若是遇到不合心意之事……”
朱厌难得乖巧地“哦”了一声,嘴上却忍不住嘟囔:
“放心吧阿瑶!英招啰嗦的那些我都记着呢,入乡随俗嘛,‘见山拜山,遇水祭水’,到了人家地盘就夹着尾巴做妖!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惋惜。
“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去吗?人间的花花世界,听说新奇玩意可多了。你整天对着这潭水、这废石头,真的不想去瞧瞧?太可惜了!人间可是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刻在骨子里的!”
瑶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没什么可惜的。人间于我,不过是另一片干涸需要润泽、荒芜需要守护的土地罢了,与这大荒山峦,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她望向一首沉默不语的离仑,轻柔地抚摸过他手背上的淡金色印记。
“早去早回,莫要贪玩。我等你回来。”
瑶水那明明白白只说给离仑一人的“等你回来”,让朱厌心里莫名有点小小的不爽,感觉自己在阿瑶心里的地位好像又矮了一截。
他突然眼珠一转,又凑近瑶水,嬉皮笑脸地试图扳回一城:
“阿瑶,等我回来给你带人间的胭脂水粉,保准比老槐树的槐花汁鲜亮!到时候你见了,说不定就会对人间感兴趣了。”
他刻意提高了点音量,带着点炫耀和吸引瑶水注意力的味道。
“我们可是有正事要办的!对吧,离仑?”
白颜忍不住笑道:“哦?正事?那我倒真想听听,你这泼猴能编出个什么冠冕堂皇的正事出来?”
朱厌挺起胸膛,正想掰扯他那番关于人类繁育观察的“宏伟计划”。
然而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瑶水沉静如水的面庞,想起自己曾在某个夜晚听阿瑶对着星空低语过的一个名字。
一个本不该、也绝不能当着离仑面提起的名字。
一丝恶作剧般的得意、一种证明自己和瑶水关系更近的隐秘心态,还有那一点对离仑独占态度的小小反击,突然冲垮了他的理智。
“什么叫借口啊,你们忘了吗,冰夷的后人就在人间,带着他的云光剑和五色石呢。阿瑶,你不想见见他吗?说不定他怀里那柄寒光凛凛的剑,还留着你的星芒气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