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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
离仑的树藤骤然堵住朱厌的嘴，他甚至没功夫在意白颜投来的异样目光。
他首接拽着朱厌走向结界，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瑶水的表情。
他不想瑶水对人间感兴趣，更害怕瑶水想起冰夷留下的人类婴孩。
当年应龙献祭时，曾将一缕神识注入瑶水，而冰夷的精魄，正沉睡在人类后裔的血脉里。
冰夷的灵息，应龙的神识，还有瑶水自身的本源气息！
那后人存在的本身，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诅咒，一个串联起过去与瑶水之间最深刻羁绊的证明！
如今他正藏在人间某个角落，己经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代。
只要一想到瑶水极有可能因为某种契机与那个身负冰夷血脉的凡人相遇，想到那柄沉寂了万年的云光剑，可能会因为感应到瑶水的力量而重新亮起神光，他就莫名感到不安。
他不知道当瑶水与冰夷后人相遇，云光剑重新亮起光芒时，他刻在年轮里的唯一，是否会被撕开裂缝。
踏入人间地界的第一口呼吸，便让离仑感到窒息。
那风裹挟着千百种陌生的气息——
尘土、汗水、炊烟、脂粉、还有无数生灵混杂的生气与浊气，扑面而来，粗暴地冲刷着他万年沉淀的草木灵息。
青石板路上蒸腾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桂花蜜的甜腻，将离仑和朱厌团团裹住。
眼前是离仑从未见过的景象：摩肩接踵的人潮，喧嚣鼎沸的市声，琳琅满目的摊铺……
他活了万年，见过沧海桑田，却从未见过如此密集、如此鲜活的“人气”。
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所适从，紧张之下竟然变回了本体，努力收敛着枝干，将自己伪装成道边一棵稍显粗壮的行道树。
朱厌却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短暂的愣神后，那双猴眼立刻被街边一个插满红艳艳糖葫芦、摆着各色蜜饯糖果的摊子吸引。
尤其是那晶莹剔透、裹着糖霜的桂花糖。他咽了口唾沫，立刻窜了过去。
离仑的目光则被街角一对相拥的身影牢牢攫住。
那是一个年轻的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朵的绢花簪在怀中女子的鬓边。
女子低垂着眼睫，脸颊飞起两朵红云，那眉眼间漫出的春水般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羞赧地将脸埋进情郎的颈窝，又忍不住抬头，飞快地在男子脸颊上啄了一下。
离仑怔怔地看着，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簪花……这样的事情，他在过去的万年里，为瑶水做过无数次。
可是瑶水从来只是笑着说“好看”，却从未像眼前这个人类女子一样，露出那般娇羞不胜的神情，更从未依偎进他的怀抱，用柔软的唇瓣亲吻他。
朱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嘴里嚼着刚买的桂花糖，腮帮子鼓鼓囊囊。
他顺着离仑的目光看去，顿时眼睛一亮，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离仑僵硬的树干。
“英招说的痴男怨女就是这样！男子会为女子描眉，女子会为男子缝补衣襟。
啧啧，那句酸溜溜的诗怎么说来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不是就是这种……挠心挠肺的感觉？”
朱厌努力模仿着人类的文雅，却显得不伦不类。
离仑的脸莫名有些发烫，猛地别开视线，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在极力反驳朱厌，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荒谬！妖族修炼千年便可化形，追求的是大道长生，逍遥自在！何须用‘情’这种虚无缥缈、脆弱不堪的羁绊来束缚自己？
你难道没听过‘情劫’二字？能和‘劫难’扯上关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徒增烦恼，自取灭亡罢了！”
然而，他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依旧在人群中追寻着那对夫妻的身影。
只是天公不作美，刚刚放晴的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街上的人们纷纷撑起油纸伞，或快步奔向屋檐下避雨。
他看着男子脱下外袍罩住女子，用衣袖为她遮挡飘落的雨滴，突然想起瑶水初醒时，他也曾这样用千万片槐叶织成伞，小心翼翼地笼住她发间跳跃的星芒。
离仑下意识地抬起手，一根藤蔓悄然探出，在指尖凝聚。一朵小巧玲珑的槐花无声绽放。
然而那花蕊中心，竟诡异地多出了一瓣，像一道突兀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刺眼地提醒着他某种失控。
离仑慌忙将花碾碎，掌心却残留着异样的甜香。
“瑶水的灵脉与我共生，同气连枝，比任何凡俗的誓言都要牢固千万倍！”
他像是在对朱厌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他的声音被雨声打散，目光却追着那对依偎远去的身影，首到他们消失在油纸伞的海洋。
“我和瑶水有彼此，就够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朱厌突然凑得更近，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到离仑僵硬的树皮上，使劲嗅了嗅，然后露出一个极其促狭的笑容。
“共生？哈！共生能让阿瑶对你露出像那个小娘子看她相公时，那种……那种恨不得把他揉进骨子里的笑意吗？
离仑，别骗自己了，也别骗我！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你只是害怕！害怕她的灵脉，她的目光，她的心，流向任何不是你的方向，对不对？就像守财奴守着唯一的金子！”
“我只需要她在槐江谷安全的待着！”
一股被戳穿的羞怒猛地冲上离仑的树冠，他几乎是低吼出来。
“人间的七情六欲，只会让她的灵脉滋生浊气，就像乘黄！那只蠢货，为了那所谓的神女，甘愿堕入魔道，万劫不复！那就是‘情’的下场！”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视线再次被雨幕中的景象钉住。
那对年轻夫妻并未走远，而是在不远处一家店铺的屋檐下避雨。
女子踮起脚尖，用袖口温柔地、细致地为男子擦拭脸上沾染的雨水。
她的眼神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疼惜和爱怜，仿佛擦拭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这画面与记忆重叠，瑶水曾在他被天雷劈伤时，也是这般颤抖着用星芒修补他焦黑的树干。
那时她的眼神……与此刻屋檐下女子眼中的疼惜，何其相似！
朱厌的手指点着他的树干，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乘黄的错，是把‘爱’当成了‘占有’，却不顾虑对方的感受和想法，那是自私，是占有欲的疯狂，不是爱！而你，连‘爱’的皮毛都没摸到，就急着用树影做牢笼。”
朱厌说着，目光扫过旁边一个卖姻缘红绳的小摊。
他眼疾手快，趁摊主不注意，一把扯过一根最鲜艳的红绳，不由分说地缠在了离仑僵硬的树枝上。
“你看这红线，人类说能系住相爱的人，可你的树藤，系住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
朱厌望着好友眼中翻涌的暗潮，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和后悔。
把这只在情窦初开（虽然晚了万年）却又懵懂偏执的老树妖带到这红尘万丈的人间，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巨大的错误。
守护大荒万载的强悍大妖，此刻不过是个在情感觉醒期手足无措、甚至可能走向歧路的蠢货。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教教自己这个傻蛋朋友，哪怕他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全靠话本子和偷窥学来的皮毛。
“听着，傻木头！喜欢一个人，不该像你那样用藤蔓锁死！真正的喜欢……应该像英磊那小子还没长硬的翅膀！”
朱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什么都懂的‘情圣’。
“你得让她能飞！让她去看她想看的风景！但你要让她知道，无论她飞得多高多远，她的归处，永远是你那能给她遮风挡雨的树冠！”
“归处？”
离仑盯着腕间的红绳，雨水将它浸得发亮。
“若她飞远了……飞得太高太远，忘记了归处在哪里……或者、或者她在外面找到了新的、更让她欢喜的归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难道……难道我就只能像棵真正的老树一样，在原地漫无目的地等待，任由年轮一圈圈徒增，最后……最后化作一片无人问津、腐朽枯死的林子吗？”
归途中的云海翻涌如沸，朱厌像个顽童般蹲在云舟边缘，两条腿悬空晃荡着。
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大包从人间集市淘来的炒核桃，爪子灵活地在核桃堆里窸窸窣窣地翻找、挑拣。
硬壳的被他随手抛进嘴里，锋利的犬齿轻松咬开，发出清脆的爆响，果仁嚼得嘎嘣脆。
而那些果仁圆润的，则被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难得的郑重，一颗颗仔细码进铺开的碧绿荷叶包里。
硬壳的随手抛进嘴里，咬得咔嘣作响，果仁的则仔细码进荷叶包。
朱厌自然是不懂离仑在焦虑个什么劲的，就像离仑不明白礼物的含义。
他实在看不懂这猴子的古怪行径，给英招送核桃，给英磊带糖葫芦，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无用的玩意儿。
首到朱厌藏在背后的手突然捧出束野山茶，递到了瑶水面前。
嫣红的花瓣上凝着人间的晨露，像是情人的眼泪一样，在风里轻轻颤动。
朱厌丝毫没有注意到离仑眼中的扭曲，自顾自地卖弄着：
“阿瑶你知道吗，人间的花是会说话的，这束叫'山茶花'，卖花的老爷子说，它就算寒冬腊月也能开得热烈，叶子永远绿得滴油！
甭管遇到多大的坎儿，都要坚韧不拔，生生不息！嘿，这不就跟你一样嘛！再难的劫数，你都能闯过去！”
瑶水微微一怔，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那抹浓烈的红，光晕在她眼底流转，映得眉眼愈发清透。
“真美。”
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惊叹和由衷的笑意。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间的花，谢谢你，朱厌，我很喜欢。”
离仑的树藤在袖中猛地收紧。他看着她接过花时的雀跃，那抹陌生的欢欣像根刺，扎得他树心生疼。
往日里，她对自己奉上的、缀满枝头的槐花，不过是回以一抹清浅温婉、如同例行公事般的淡淡笑意。
何曾有过这般……这般璀璨夺目的神采？
朱厌丝毫没有察觉风暴将至，还在眉飞色舞地描绘着人间花市的盛景：
“阿瑶你是没看见！那人间的花市啊，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连成一片，能把半边天都遮住！
下次！下次我一定带你去！咱们把最漂亮、最大朵的给你摘来，就簪在你发髻上，保准比月宫里的嫦娥还……”
朱厌话音未落，离仑的树藤突然不受控地缠向山茶花搅碎。
花瓣纷飞间，他周身妖气翻涌。
“谁许你擅自约定的！她的脚步只能留在槐江谷！留在我的树影笼罩之下！没有我的允许，不论是污浊的人间，还是大荒的任何角落，她都不许踏足！一步都不行！
朱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看着自己精心挑选、承载着心意和祝福的花束在眼前化为齑粉，朱厌的眼中闪过一丝红光，指尖凝聚的戾气血痕抵住离仑的胸口。
“她是灵脉之精，不是你圈养的囚徒！你以为用花香标记她的气味，用藤条禁锢她的行踪，就是守护？”
凛冽的风卷着破碎的花瓣和绿叶，掠过瑶水素白的裙摆。
她没有看暴怒对峙的两人，只是缓缓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些散落在地的花瓣碎片。
离仑望着她蹲在地上、珍视那些残花的模样，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不明白！他守护了万年的珍宝，他视若生命、不容他人染指的瑶水，为何会为卑贱的凡花，流露出如此珍视的神情？
为何他奉上的整片槐林，都换不来她此刻眼底为残花流露的半分温柔？
朱厌看着离仑混合着暴怒、痛苦和深深不解的受伤眼神，那冲顶的怒火竟奇异地消散了几分。
他眼中的红光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恍然。
那根本不是什么共生守护，那是槐树妖最原始、最笨拙、却因自身偏执而彻底扭曲了的……求偶本能！
如同雄鸟展示华丽的羽毛，如同野兽留下气味标记领地。
离仑在用他所能理解的、最极端的方式，宣告着所有权，渴求着回应，却完全走错了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