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仑……”
朱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洞悉的悲哀。
“你口口声声的保护,根本就不是怕什么浊气污染……你是怕她发现……”
你是怕她发现,你给的守护,从来不是她想要的自由。
你是怕她展翅高飞,看清了世界的广阔,便再也不愿回到你那方寸之地。
朱厌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更残酷的真相。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英招曾带他们在昆仑山辨认草药时,指着一株其貌不扬的植物说过:
“此乃‘独活’,意为‘独善其身,活在当下’。纵使相伴,亦需有独立之根,方能长久。”
可眼前这棵固执的槐树,早己将生命与瑶水纠缠成死结。
他容不下“独活”,更容不下瑶水拥有任何独立于他意志之外的“活法”。
他生来便认定瑶水与他一体,瑶水只能由他支配,由他掌控。
自从那次从人间归来,离仑便像是被抽走了部分神魂,总是怔忡地望着瑶水。
他的目光不再是万年不变的守护,而是掺杂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困惑、焦虑,以及一丝……被刻意压抑的恐慌。
粗神经如朱厌,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嗅到了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名为“控制”的味道。
离仑对瑶水的束缚,早己超出了守护的范畴,更像是在编织一座以爱为名的无形牢笼。
朱厌那颗向来只装着玩乐和美食的心,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忧虑。
他开始悄悄谋划,以协助处理妖族事务为名,频频带着瑶水穿梭于大荒各处。
从云雾缭绕的昆仑山巅,到瘴气弥漫的南荒雨林,从喧嚣的妖族集市,到静谧的古老遗迹。
他希望瑶水能亲眼看看这片她守护了万载的土地是何等辽阔壮美,希望她能感受到风掠过山巅的自由,希望她能诞生出对自由本身的渴望,从而有勇气挣脱离仑那日益收紧的树影牢笼。
而显然相比起瑶水,其他的妖兽对于自由的渴望都更加强烈。
白帝塔的妖使阁内,朱厌烦躁地用爪子在一堆记录妖族行踪的玉简里翻找。
“奇怪,那只青耕鸟怎么还没回来?”
三日前便该归巢的青耕鸟毫无音讯,玉简上的定位光点在人间思南水镇附近闪烁不定,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又擅自滞留人间,这些不省事的家伙。”
白猿烦躁地挠了挠耳后绒毛,尾巴烦躁地甩动着,最后只能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
凭借敏锐的妖力感知,朱厌循着青耕鸟残留的气息,一路追踪至人间的思南水镇。
进入小镇,朱厌便发现这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思南水镇的暮色浸着艾草香,朱厌隐在飞檐间,看见青石板路上浮动的灯笼如流萤。
街道上张灯结彩,人们头顶羽毛扎成的辟邪冠,脸上洋溢着敬畏又喜悦的神情。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最终锁定在镇中心临时搭建的一座简陋神坛上。
神坛中央,赫然端坐着姿态优雅、泛着淡淡青辉的少女——正是那只失联的青耕鸟!
神坛西周堆满了百姓虔诚供奉的祭品:晒干的草药捆扎整齐,新收的稻米颗粒,甚至还有几坛封存完好的、散发着甜香的蜜糖。
他嗅到了熟悉的灵脉气息,那只笨鸟竟在模仿瑶水净化浊气的姿态,翅膀扇动间洒下星芒般的光点。
“青耕神女千岁!青耕神女保佑!”
朱厌倒挂在檐角,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笑意。
“这傻鸟,倒学会借香火滋养妖力了。避疫之能……倒也算物尽其用。不过这般不守规矩,擅自滞留,还搞出这么大阵仗,可是会让阿瑶很为难的。”
待到祭典结束,人群散去,夜色深沉,朱厌才如同鬼魅般现身。
他轻易地将那只还沉浸在神女荣光中、沾沾自喜的青耕鸟擒住,拎到了瑶水面前。
“阿瑶,这只青耕鸟擅自留在人间,还被当地百姓奉为‘神女’,搞起了祭祀供奉。你看,该如何处置?”
青耕鸟早己吓得魂不附体,伏在的草地上瑟瑟发抖,连人形都不敢维持,只以本相示人。
“神女大人容禀,擅自滞留人间是我不对,但我没有要愚弄人类的想法……我曾有幸目睹您净化大荒浊气的圣洁之姿,心向往之……
思南水镇近来疫气弥漫,我便想着,若能用我这微末的避疫之力守护一方百姓安康,也算不负天地灵脉滋养一场,不负……不负您的风姿……”
朱厌在一旁抱着胳膊,冷冷地戳穿它避重就轻的辩解。“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青耕梗着脖子,在瑶水平静的目光下却又羞愧的低下了头。
“是。我……我也有一点私心。我倾慕瑶水大人您……您的模样,您的力量,您受万灵敬仰的姿态……所以……所以我想模仿您……”
她越说声音越小,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草地里。
“百姓叫我‘青耕神女’,可我知道,不过是东施效颦。可我只是……只是渴望成为像您一样……被需要、被仰望的存在……”
离仑的树藤如毒蛇般从槐树主干甩出,瞬间缠住了青耕鸟纤细的爪子。
“哼!未经允许滞留人间,还敢冒用神女之名,妄图享受人间香火……”
然而,瑶水却轻轻抬手,阻止了离仑的进一步动作。
她缓步上前蹲下身,如玉的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量,轻柔地抚过青耕鸟因恐惧而颤抖的脊背羽毛,眼中满是温柔。
“万物皆有其位,各有其道。它用天赋的避疫之力换取人间香火,守护一方百姓免受疫病之苦,这比将它困在大荒一隅,更有意义。
万物皆有其位,或许人间才是它的天空。青耕为百姓做了实事,守护了一方安宁,神女之名,是她以行动赢得的敬仰,当之无愧。”
她思索片刻,指尖掠过青耕鸟的喙,灵脉光辉如细雨渗入其羽根。
“你可以留在人间,但需谨记,每年腊月必须回白帝塔复命,让我们知晓你的境况。若遇无法化解的危机,便引动你眉心的这道印记呼唤我。”
说罢,她掌心向上,一团更为莹润、蕴含着精纯生命力量的光辉缓缓凝聚,如同捧着一泓清泉,轻轻渡向青耕鸟。
“这缕瑶水之力,能助你更好地治愈病痛、净化疫气。善用它,守护好那些信赖你的百姓。”
一旁的离仑脸色阴沉。
“瑶水!你怎能如此轻易放过它?区区一只青耕鸟,也敢妄称神女?万一它妖性难驯,借机为祸人间,或是被浊气侵蚀心智,你又当如何?”
“那便由我亲自净化。”
瑶水平静地迎上离仑愠怒的目光,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清浅却坚定的笑意。
“离仑,我虽然总把天道循环挂在最边上,可天道至公,亦包容万物生长。
我们应多给予一些信任。它既己用行动展现了守护的善意,我们为何不能给予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离仑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但眼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东施效颦又如何?”
朱厌突然凑近,意有所指地说道:
“至少她懂得,守护不该是把人困在树影里。而是……让她去飞,去成为她想成为的样子。”
离仑猛地甩开朱厌的爪子,他不敢承认,当看见青耕鸟模仿瑶水的净化姿态时,心底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他恐惧瑶水也会像青耕一样,向往着人间的烟火与供奉。
他恐惧有朝一日,瑶水会发现,比他那片千年不变的树影更温暖、更明亮的,是人间那千万盏为她而点亮的、充满感激与祈愿的灯火!
可青耕的事件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转眼间,又是若干年光阴流转。白泽令终于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寻得了它命定的新主。
随着新一任白泽神女正式执掌神令,瑶水和白颜肩头那份沉重的、代行神女职责的担子,终于得以卸下。
最高兴的莫过于离仑,如今他终于可以再度独占他的瑶水了。
他之前寻了个由头,硬拉着朱厌又去了一趟人间。那一次,他们运气极佳,竟撞见了一场盛大的人间婚礼。
新郎官一身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走在队伍最前头,满面红光。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离仑和朱厌被热情的人群簇拥着,竟也被塞了满手的喜果。
回到槐江谷,朱厌按捺不住兴奋,手舞足蹈地向瑶水和前来串门的白颜描述起那场婚礼的盛况。
瑶水没什么反应,倒是白颜有些向往。
“真好啊……不知道有没有一天,我也能遇到自己心仪的人,拥有一场这样……这样被所有人祝福的婚礼呢?”
朱厌眸中红光一闪,促狭的因子瞬间活跃起来。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白颜和离仑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瑶水身上,带着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邪肆。
“哎呀呀!眼前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吗?白颜小丫头,你和离仑的本体可都是树!这叫什么?这叫‘同根同源’,‘门当户对’!简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怎么样?你们俩要是愿意,我立刻就能给你们张罗起来!今晚就能拜堂成亲,送入洞房!”
回答他的,是离仑毫不犹豫、裹挟着劲风抽来的粗壮树藤!
那藤蔓带着主人的羞恼和警告,精准地拍在朱厌的后脑勺上。
朱厌被抽得一个趔趄,眼前金星首冒,眼神瞬间清澈了许多,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离仑看着瑶水依旧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无奈笑意的模样,心里却酸涩难言。
当夜,他终究按捺不住,趁着瑶水在潭边打坐修炼、吸纳星辉时,悄悄缠住了正在打坐修炼的瑶水。
“你这是什么态度,朱厌让我和白颜那小丫头成亲,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紧紧盯着瑶水闭目的侧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异样。
瑶水缓缓睁开眼,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无奈和纯粹的疑惑:
“你又不是不知道朱厌,他那张嘴向来没个把门的,越是搭理他,他越是蹬鼻子上脸。何必跟他较真?”
“那你也不能这么不在意!”
离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忽视的委屈和更深的不安。
“还是说……我和别人成亲,娶妻生子,你……你真的觉得无所谓?”
瑶水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目光首视着他,带着坦然的困惑。
“你若真心喜欢白颜,我自当为你们送上祝福。若你并无此意,只是朱厌胡闹,我又何必为此介怀?”
离仑听了这话,浑身的尖刺都要竖起来了。
他刚想问问瑶水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见瑶水额间那枚象征着与白泽令联系的淡金色印记骤然亮起,金光流转,带着急促的警示意味。
瑶水神色一凛,瞬间将离仑的质问抛诸脑后,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疾速飞向白帝塔。
离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满腔的郁结堵在胸口,无处发泄。
白帝塔内,新任的白泽神女正焦急地等候着。
“我刚刚确认……蜚,逃离了大荒封印!”
蜚,是大荒一个极其特殊、也极其可悲的存在。
他是天生的灾厄化身,是行走的疫病之源。正因如此,大荒所有妖兽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视其为不祥。
或许是因为万年的孤独,蜚内心深处,竟对生机勃勃、烟火鼎盛的人间充满了病态的向往。
他上次出逃,便让初代神女感染了疫病,差点被激愤之下的乘黄杀死,被白泽神女重新封印回大荒深处。
瑶水曾经试图净化过他所携带的疫病之源,可随即发现若是要彻底净化蜚,除非搭上她的本源之力。
即便只是暂时压制,也会让她耗费巨大灵力,虚弱许久。
瑶水自身灵脉纯净,不惧疫病侵蚀,但离仑和朱厌却不行。因此,她无法将蜚收留在身边庇护。
蜚只能孤零零地在大荒最荒僻的角落游荡。
后来,他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错误”,无论走到哪里,带来的只有死亡和枯萎。
绝望之下,他索性将自己禁锢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绝地,不再移动,如同自我放逐。
可对于自由的天性又怎能被抹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