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汤山暖香阁的夜,被温泉水汽浸润得格外静谧深沉。白日里氤氲的热气似乎还未散尽,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让窗外的寒星都显得朦胧而遥远。黛玉躺在“凝芳馆”温暖舒适、铺陈着柔软锦衾的床榻上,身体因温泉的浸润而松快舒泰,白日里胤禛那灼热得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神,以及那句沉甸甸的“再来看你”,却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荡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她辗转反侧。锦被柔软,却驱不散心头的纷乱。胤禛离去时那决绝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焦灼的背影,反复在眼前闪现。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让她留下?那眼神……是单纯的关切,还是……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脸颊又隐隐发烫。这陌生的、被强烈关注的感觉,让她既心慌意乱,又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身体的疲惫终于压过了纷乱的思绪。意识渐渐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然而,这并非安宁的沉睡,而是一场光怪陆离、悲喜交织的漫长梦境。
江南的春日,阳光是金色的蜜糖,空气里弥漫着海棠和玉兰的甜香。小小的黛玉穿着鹅黄的春衫,坐在庭院里那架紫藤缠绕的秋千上。父亲林如海站在她身后,宽厚温暖的大手轻轻推动着秋千,笑声爽朗而宠溺:“玉儿,飞高些!” 母亲贾敏倚在不远处的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含笑望着他们,眉眼温柔得如同画中人。秋千荡起,风拂过脸颊,带来母亲身上熟悉的、清雅的兰麝香气。无忧无虑的笑声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回荡,那是生命最初、最纯粹的底色,温暖得让人落泪。
画面陡然翻转。温暖的阳光被惨白的烛光取代。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充斥在鼻端,几乎令人窒息。母亲贾敏躺在锦帐之中,脸色灰败,曾经明亮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和疲惫。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黛玉小小的手,指尖冰凉。黛玉跪在床前,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干。她听见母亲用尽最后力气,气若游丝地叮嘱:“玉儿……我的儿……要……好好的……” 那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满屋压抑的哭声瞬间爆发,像无数根针扎进黛玉的心底。温暖的世界,在她七岁那年的春天,轰然崩塌。冰冷的白幡,刺耳的唢呐,从此成为记忆里最深的烙印。
场景转换到扬州的林府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父亲林如海骤然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他不再是那个推着秋千的慈父,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虑和沉重。他将黛玉唤至身前,屏退左右,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悲凉。
“玉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托付千斤的疲惫,“为父……恐时日无多。”
黛玉的心猛地揪紧,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林如海抬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顶,动作带着无限的眷恋与不舍:“京中荣国府,是你外祖家。为父己修书一封与你外祖母……若真有那一日,你……便去投奔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看着女儿不可知的未来,声音更添苦涩:“你母亲去得早,为父……也护不了你多久了。贾府……门第虽高,然世事纷纭,人心难测。你此去……切记谨言慎行,莫要锋芒太露,莫要……轻信于人。守好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那或许……是你最后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