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家里安静得吓人,落地钟“滴答滴答”地响,像把钝刀在割碎黑夜。陈默手里的奶瓶突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不锈钢瓶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滚了半圈,温热的奶渍顺着他笔挺的西裤往下渗,在裤脚边晕开一片浅浅的痕迹。可他完全没注意这些,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茶几旁边那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影。
“爸爸……爸爸!”
一岁三个月的糖糖奶声奶气的呼唤,像一块烧红的炭,猛地砸进陈默心里。他膝盖一软,“咚”地跪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西装裤很快就被眼泪浸湿,深灰色的布料慢慢晕染成了更深的铅黑色。小家伙胖乎乎的,两条小胳膊像藕节似的,正努力张开,摇摇晃晃地站着,想把爸爸拉进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这画面让陈默想起三天前看到的监控录像。那时候糖糖才十个月大,她努力地爬过两米长的爬行垫,小肚皮都蹭得发红了,好不容易快抓住爸爸的裤脚,却被奶奶一把抱走。监控里传来奶奶的声音:“爸爸要工作!别打扰他!”再看监控右下角的日期,那天陈默刚拿下年度最佳投行经理的大奖,在庆功宴上,漂亮的香槟塔都比女儿的人生第一步重要得多。
书房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幽幽的蓝光。陈默经常一个人蜷在转椅里,把那段只有27秒的监控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一看看了西十三遍。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好像非要把皮肤下那个“模范员工”的标签给抠下来不可。
每次陈默想亲近女儿,婆婆总有办法拦住他。他刚想抱抱糖糖,婆婆就扶着太阳穴喊:“老毛病又犯了,偏头痛得厉害……”要么就捂着胸口说:“心脏难受,喘不过气。”最过分的一次,婆婆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语气阴阳怪气:“你爸小时候可不像你这么黏人。”相册里,还是婴儿的陈默孤零零地躺在摇篮里,眼神空洞得就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这会儿,糖糖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拍着爸爸脸上的泪痕,带着奶香味的手指在陈默脸上留下一道道湿印。这个平时被奶奶教着说“爸爸臭”的孩子,正用没长全的小门牙啃咬陈默的下巴,口水把他的皮肤弄得湿漉漉的,还留下个月牙形的印子。
“疼不疼?”我轻声问。
陈默把脸埋进女儿软软的脖子里,声音沙哑得厉害:“再重点才好,让我多疼疼吧。”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送来的快递包裹里,婴儿相册翻开后让人不寒而栗——所有的全家福照片里,陈默的身影都被人用手术刀仔仔细细地割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婆婆年轻时的单人照。翻到最后一页,一张基因检测报告泛着冷光,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祖孙亲权概率99.99%”,而送检日期竟然是糖糖出生当天。
“她连这种事都要去验证……”陈默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手忙脚乱地从保险柜里翻出一份精神评估报告,纸张被他攥得簌簌发抖。报告里的病历己经泛黄,上面记录着,十二岁的陈默被母亲带着做了三次亲子鉴定,理由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我儿子不可能长得像那个死人!”
糖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咬住了爸爸的手指,小乳牙在陈默指节上留下了发白的牙印。可他不但没躲开,反而笑着流下了眼泪:“咬得好!使劲咬!”他轻轻抚摸着女儿后颈细细的绒毛,在那里,一块褐色的胎记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我在相册背面发现了一串数字,与此同时,陈默正在看婆婆新发来的彩信。照片里,二十出头的婆婆跪在一座墓碑前,怀里抱着一个脸色青紫的婴儿。墓碑上的日期显示,死者下葬的时候,婆婆肚子里怀着的陈默,还有整整三个月才出生。
“那是……”陈默的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开口,“我外婆的墓。她总说外婆抢走了她的……”话还没说完,糖糖突然清清楚楚地说出了第三个词:“……怕怕。”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晃晃悠悠地飘落,正好挡住了阳台的监控探头。二十万盯着监控的观众,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陈默用西装紧紧裹住女儿,急匆匆地冲进夜色里的背影。地上,被撕碎的病历纸片散落一地,上面“偏执型人格障碍”几个字还在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