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申时,铅灰色的墨云沉沉压向翰林院,仿佛要将琉璃鸱吻都压得低垂至尘埃。
廊下悬挂的铁马被狂风掀动,撞出凌乱的叮当声,像是谁慌乱的心跳。
箫楚楚倚在朱漆廊柱旁,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金丝帘穗,目光却落在院中的雨幕上。
云裳抱着尚服局新制的孔雀翎大氅匆匆赶来,正撞见自家公主握着银簪,将十二把油纸伞挨个戳破。
伞面上绽开细密的孔洞,如同被戳穿的谎言。
“按您的吩咐,翰林院当值的伞夫都支去了神策门。”
小宫女蹲下身,指尖灵巧地替她系上青玉禁步,细碎的声响混着风声。
“谢大人今日当值到酉时三刻...”
话音被一声惊雷劈碎。箫楚楚猛地推开雕花槛窗,潮湿的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额间精致的花钿。
她今日特意换上月白蹙金纱衣,轻薄的料子被雨水浸透后,透出里层茜色心衣上蜿蜒的缠枝莲纹,仿佛将心事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腰间的香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若有似无的龙涎香丝丝缕缕渗出——那是谢清玄在琼林宴上佩过的味道,被她偷偷收进了自己的香囊。
雨水顺着窗棂汇成细流,将她的裙摆洇出深色水痕。
箫楚楚望着阴沉的天空,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仿佛这场暴雨,正是她精心谋划的序幕。
酉时二刻,天河倒悬,暴雨如注。
谢清玄立在翰林院仪门前,望着眼前倾泻的雨帘,天青色官服下摆早己浸透,晕染成深沉的碧色。
他今日未佩惯常的蹀躞带,素色腰封被狂风紧紧贴在腰间,勾勒出劲瘦如竹的身形,倒像是特意为这场雨精心准备的模样。
“谢大人可是要等雨停?”
八宝鎏金銮驾碾过水洼,缓缓停在石阶下。
金丝帘轻扬,露出箫楚楚沾着雨珠的芙蓉面,发间碎钻在雨光里忽明忽暗。
她斜倚青鸾引枕,赤金护甲叩响窗棂,叮咚声混着雨声 。
“本宫这驾辇倒是宽敞。”
谢清玄垂首躬身,雨水顺着挺首的鼻梁滑落,在颌下凝成晶莹的水珠:“臣岂敢与凤驾同乘。”
“若本宫非要你上来呢?”
箫楚楚突然倾身,半透的纱衣顺着肩头滑落,颈间点翠璎珞圈泛着幽蓝的光,在雨色里晃得人眼晕。
“还是说谢大人宁愿湿着衣裳染风寒,好让本宫心疼?”
惊雷炸响,震得琉璃瓦簌簌落雨。谢清玄望向空荡荡的伞架,喉结滚动,忽而解下外袍罩在头顶。
他踏入雨幕的刹那,箫楚楚指尖金铃骤响,鎏金銮驾猛地横在去路。
朱轮碾过积水,泥浆如墨梅般绽放在他月白中衣上,污痕顺着衣褶蜿蜒而下。
“上来。”
她的声音被雨水浸得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
“本宫不说第三遍。”
谢清玄攥紧湿透的外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远处传来宫道落锁的沉重声响,酉时三刻的门禁在即,再耽搁便要被困在这翰林院。
他抬脚踏上鎏金凳时,刻意选了离主位最远的角落,湿漉漉的衣角在金线绣的云纹地毯上洇出深色水痕。
狭小的辇车内,龙涎香混着她身上的女儿香扑面而来,熏得人呼吸发滞。
箫楚楚看着雨水顺着他鬓角滑进衣领,在衣襟处晕开深色水痕,忽将鎏金暖炉推过去:“衣裳湿了会着凉。”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清玄垂眸盯着舆图纹样的地毯,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影。
“臣不敢僭越。”
鎏金暖炉的热气蒸腾而起,却融不开他周身冷硬如铁的疏离。
车轮碾过宫道上经年失修的青石板,剧烈的颠簸猝不及防。
箫楚楚娇呼声中,整个人朝着谢清玄怀中跌去。
她金镶玉护甲精准勾住他腰间丝绦,丹蔻染就的指尖隔着湿透的中衣,重重按在他心口。
刹那间,肌肤相触的滚烫惊得她瞳孔微缩。
这个总以冷硬示人的男人,此刻竟浑身烧得惊人。
“荒唐!”
谢清玄如被激怒的困兽,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失控,玉扳指在雪肤上硌出深红指痕。
他本能地后退,却撞上身后鎏金箱笼,箱扣崩开的脆响中,石榴裙、珍珠衫如流霞倾泻。
最上方那件月白寝衣刺得人眼疼,分明是按着他的身形裁就。
箫楚楚顺势将他拽入柔软的锦绣堆,湿发扫过他剧烈滚动的喉结,带着蛊惑的热气:“谢大人猜猜,这衣裳是照着谁的尺寸裁的?”
她指尖灵巧勾开襟口玉扣,露出锁骨下方寸许的旧疤,像是蛰伏己久的秘密终于破土而出。
“殿下慎言!”
谢清玄猛然翻身,将她反制在衣料之间,膝头死死压住她逶迤的裙裾。
他脖颈青筋暴起,呼吸灼热,却仍倔强地用衣袖垫着掌心扣住她咽喉:“殿下可知礼仪廉耻。”
銮驾又是一阵剧烈摇晃,珍珠帘如碎玉倾落,扫过二人纠缠的发顶。
箫楚楚突然咬住他衣袖,贝齿撕裂金线绣的云纹,含糊的声音带着挑衅:“大人心跳得好快。”
她的手顺着他腰腹下滑,触到硬物的瞬间呼吸凝滞——半块雕着"玄"字的羊脂玉珏,正贴着他心口发烫,与她妆奁里那半块刻着"楚"字的玉珏,竟能严丝合缝。
暴雨如擂鼓般砸在车顶,谢清玄如遭雷击,劈手夺回玉珏。
腕间佛珠应声断裂,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落进石榴裙的褶皱,被他慌乱的动作碾碎,粉末混着香粉扬起。
箫楚楚趁机勾住他脖颈,将沾着唇脂的玉珏重新塞进他衣襟:“原来谢大人日日贴着它...”
“停车!”
谢清玄的喝声震得车壁发颤,他指节泛白地攥住车窗金环。
銮驾尚未停稳,他己扯断帘钩,纵身跃入雨幕。
玄色皂靴踏碎水洼里鎏金鸾驾的倒影,天青色官服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只留下满地狼藉与未散的温热气息。
箫楚楚抚着仍带着余温的玉珏,忽然笑出了眼泪。云裳掀帘递上干帕时,看见自家公主正对着铜镜精心点染朱唇。
菱花镜里,车壁悬挂的《女诫》赫然入目,“贞静”二字之上,不知何时印上了个鲜艳的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