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三,戌时三刻,夜幕如墨。翰林院藏书阁的铜锁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箫楚楚将荷包里最后三枚金瓜子塞进小厮掌心,看着那摇曳的桐油灯在门缝投下摇晃的影,仿佛是她此刻忐忑又雀跃的心。
“你若肯帮我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转身走向鎏金缠枝烛台,十二支红烛己被她悄悄换成特制的缠丝烛。
“谢大人今日校对的《列女传》在甲字库。”小厮谄媚讨好道。
她抚平石榴裙上本不存在的褶皱,指尖轻轻划过《礼记》的书脊,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记得把更漏调慢半个时辰。”
“殿下放心,小的保证完成任务。”小厮接过金瓜子,忙不迭应下,匆匆离去。
戌时七刻,谢清玄一如往常推开通往甲字库的乌木门。
天青色官服下,霜色中衣的领口若隐若现,腰间蹀躞带上七枚玉扣随着他的步履轻响,清脆悦耳。
他驻足时带起的风,轻轻拂动案上烛火,将砚台边沿未干的朱砂照亮——那抹暗红,是箫楚楚用唇脂混了金粉精心调制的,暗藏着她的心意。
“《列女传》卷六在此。”
箫楚楚从书架后优雅转出,茜色披帛扫落几卷竹简,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今日特意梳了惊鸿髻,发间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垂在眉心,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宛如她不安分的心。
“谢大人可知班昭写此书时……”
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中盛满期待与狡黠,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铁链绞紧的刺耳声响。谢清玄本能地转身欲查看,却被箫楚楚一把拽住衣袖。
特制的桃胶烛油突然爆开灯花,一滴滚烫的红蜡如流星般坠落,精准地砸在他手背。
“当心。”
箫楚楚娇声轻呼,迅速掏出丝帕想要擦拭,却被谢清玄用书卷狠狠格开。
两人推搡间,那滴红蜡蹭上《列女传》扉页,不偏不倚盖住了“贞顺”二字。
谢清玄大步退至门边,修长的手指执起烛台凑近锁头。
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他鼻梁凌厉的弧度,也照亮了黄铜锁孔里凝固的蜜蜡。
“殿下好手段。”
他的声音里裹着寒冰,却难掩其中的一丝惊讶。
“本宫不过仰慕谢大人学识。”
箫楚楚倚着雕花书架,指尖漫不经心地翻开《诗经》。帛书落地的轻响中,最上层的竹简突然轰然倾塌。
谢清玄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正中她下怀——她趁机扯松了他腰间的蹀躞带。
七枚玉扣如珠落玉盘,叮咚坠地。霜色中衣下,隐约现出一抹朱砂色束腰,与他清冷的气质形成诡异的反差。
箫楚楚的指尖刚触到那温润的布料,腕间突然传来刺骨凉意——谢清玄竟用裁纸刀挑断了她的珍珠手钏。
“《内则》有载:女子夜行必以烛。”
他动作利落地将断珠扫入废纸篓,拾起玉扣的模样仿佛在收敛杀人的兵器。
“殿下此刻该在麟德殿赴中秋宴。”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这句话,十二支缠丝烛突然齐齐熄灭。
浓稠的黑暗如潮水般漫过层层书架,瞬间吞噬了所有光亮。
箫楚楚的惊呼声混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空旷的藏书阁回荡。
她凭着记忆算准方向扑过去,却一头撞进了那个满是松墨香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将她彻底笼罩。
“臣冒犯。”
谢清玄的声音低沉而克制,从头顶倾泻而下。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后娇艳的花钿,带着若有似无的颤意。
他左手重重撑在《水经注》书匣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右手则虚虚护着她后脑,身体却向后仰成紧绷的弧度,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在咫尺之距间划开一道无形的防线。
箫楚楚哪里肯放过这机会,指尖灵巧地勾住他腰间束带,丹蔻划过玄色衣料上精致的暗纹。
“谢大人心跳得好快。”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带着蛊惑的意味。指尖下的肌理瞬间绷紧,与此同时,青铜漏刻传来异常急促的滴水声。
那小厮果然按照她的吩咐,不仅锁死了房门,还篡改了更漏的流速,让时间仿佛也跟着这场博弈加速流转。
“殿下可知这藏书阁的梁木用的是百年铁桦?”
谢清玄忽然开口,话音未落便猛地转身,带着她在空中旋过半个圈。
箫楚楚后背重重抵上冰凉的书架,发出闷响,而她腕间还缠着他抽走的束带,随着动作晃出危险的弧度。
“刀劈不裂,火焚不毁。”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在黑暗中带着威慑的意味。
寂静的暗阁里突然响起裂帛声,谢清玄竟毫不犹豫地撕下《列女传》的扉页,用火折子点燃。
跳跃的火光中,箫楚楚看清了他唇上那抹刺目的朱砂色——分明是方才竹简倾塌时,不小心蹭到的她的口脂。
这意外的痕迹,让他清冷的面容染上几分不寻常的艳丽。
“就像臣的定力。”
谢清玄注视着纸页在指尖化作灰烬,语气冷得像是淬了冰。
“公主白费心机。”
箫楚楚却不恼,眸光一转,突然抬膝狠狠顶向书架。顶层的《乐府诗集》轰然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谢清玄反应极快,揽着她迅速滚向墙角。天青色官服与石榴裙摆纠缠在一起,在满地狼藉的书卷间,宛如一朵在废墟中绽放的诡异花朵。
她趁机咬开他领口的玉扣,却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原来这人竟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着清醒。
“好玩吗?”
谢清玄捏住她下颌的力道失了控制,拇指不经意间蹭过她唇上的花汁。
“用合欢粉混在烛油里?可惜臣十二岁起就通晓医术。”
他的眼神中带着看透一切的嘲讽,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在这密闭的暗阁里,两人的博弈早己超越了理智与情感的界限。
更漏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巨兽的叹息。子时己至,封门的蜜蜡在月光下悄然融化,如同一层薄纱被揭开。
清冷的月光如银练般破窗而入,瞬间填满了藏书阁的每一处角落,照亮了满地狼藉。
谢清玄缓缓起身,衣袂扫过满地书卷。被箫楚楚扯落的束带,不偏不倚地挂在《列女传》的残页上。
朱砂书写的“贞顺”二字,缠绕着玄色暗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嘲讽着这场充满算计与挣扎的相遇。
“谢清玄!”
箫楚楚的声音带着不甘与愤怒,将染血的玉扣狠狠砸向他的后背。
玉扣坠地的声响清脆,却掩盖不住她话语里的倔强与不甘。
“你早晚要栽在本宫手里!”
谢清玄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夜风穿堂而过,卷起他的衣角,也送来他清冷的声音。
那是半句诗,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叹息:“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诗句在空中回荡,正是《诗经》里女子拒绝私奔的句子,似是他无声的回应,又像是对这段纠缠不清的情愫最无奈的注解。
月光下,谢清玄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箫楚楚站在满地狼藉中,望着那抹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
藏书阁的门缓缓敞开,夜风卷着月光涌进来,吹散了残留在空气中的硝烟与暧昧,却吹不散她眼底的执着与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