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午后,炽热的阳光倾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蝉鸣如潮水般涌来,撞碎在那光滑的瓦面上。
箫楚楚抱着一本《水经注》,脚步匆匆地冲进翰林院。
此刻的谢清玄,正在廊下忙碌地晒书。
他身着月白宽袍,衣摆不经意间沾着些许墨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昭明文选》泛黄的页脚,动作轻柔而专注。
透过菩提叶间隙的日光,在他脖颈处投下一片片晃动的光斑,宛如细碎的金箔,为他本就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谢先生——”
箫楚楚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她赤着脚踩上青石台阶,十二幅月华裙随风摆动,扫落了几片晒干的薄荷叶。
她快步走到谢清玄面前,将手中的书卷怼到他眼前,那急切的模样,像只活泼的雀鸟。
“这段'河出昆仑'究竟作何解?”
书卷上,朱砂批注旁画着一只歪扭的鲤鱼,而鲤鱼的鳞片上,密密麻麻全是“玄”字。
谢清玄微微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手中的书页恰好被风掀起,盖住了他蹙起的眉峰。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太平御览》卷六十五有详解。”
说罢,他转身去收晾在竹竿上的《通典》,却不料玄色的腰带被她一把拽住。
“那些陈词滥调本宫早看腻了。”
箫楚楚的指尖轻轻勾住他腰封的玉扣,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谢大人亲口讲解岂不……”
“殿下自重!”
谢清玄猛地甩开她的手,玉扣瞬间弹飞,撞在廊柱上碎成两半。
他盯着满地的玉屑,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上月,她醉酒后不小心摔碎的那只翡翠镯。
当时,她哭着把碎玉一片片捡回荷包,嘴里嘟囔着说要用碎玉镶成簪子。
那副模样,倔强又让人心疼,可此刻,他只能将这份心疼深深藏起。
箫楚楚轻轻踩住滚到脚边的玉扣残片,鎏金护甲有意无意地刮过书脊,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大人腰封松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暧昧,突然贴近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肌肤。
“就像那日在藏书阁......”
谢清玄的心猛地一颤,忙不迭抓起案头的镇纸,压住乱飞的宣纸,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在藏书楼,他为了寻找一本孤本,登上高高的云梯,却被她突然扯松腰封,险些从梯上跌落。
而此刻,她身上那熟悉的槐花香,混着薄荷的清凉,首首钻进他的鼻尖,与那夜的气息如出一辙,让他有些恍惚。
“昆仑乃地脉之源,其水三分......”
他语速极快地背诵着典籍,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赤裸的足踝上。
今晨御花园石径上的露水还未干透,她足底沾着的青苔,宛如一幅泼墨山水,透着说不出的韵味,却也让他的心乱了节拍。
箫楚楚见他如此,突然恼了,猛地将手中的书卷掷入荷花缸,“扑通”一声,惊散了一池锦鲤。
“谢清玄!你宁可对鲤鱼讲学也不看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近乎歇斯底里。
说着,她扯开他的衣领,露出肩膀处下那道狰狞的伤疤。
“在围场,你可不是这般......”
“殿下若想听故事,该去梨园。”
谢清玄强忍着内心的波澜,抽回被她攥住的袖角,却不料传来一阵撕裂声,一张泛黄的纸飘落下来。
他低头看去,竟是她写的情诗,纸张边缘有被火舌舔过的焦痕,可空白处,却添了新墨批注,那字迹,正是他的。
箫楚楚抢先一步拾起那纸笺,举到日光下,一字一句念出声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旁批‘稚语荒唐’......”
念着念着,她忽然笑出了眼泪,那笑声里满是苦涩与嘲讽。
“谢大人深夜批注少女情诗,好雅兴。”
就在这时,惊雷如巨轮般碾过屋檐,震得人心惶惶。
谢清玄猛地夺回纸笺,狠狠撕成碎片。几乎同时,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
他望着那些纸屑在积水中打着转,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那夜。
抄完第一百遍《心经》后,他鬼使神差地在这首诗旁写下了“稚语荒唐”,那是他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情愫。
“微臣告退。”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抱起半湿的典籍转身欲走,却被她一把拽住袍角。
箫楚楚跪坐在雨地里,湿透的纱衣紧紧贴在身上,透出手臂那淡粉的疤痕,宛如一朵凄美的花。
“你教我凫水那日,说我比锦鲤笨拙......”
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却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
谢清玄腕间的菩提子突然断裂,一颗颗木珠滚进雨帘。
他俯身去捡拾,不经意间,瞥见她足底被碎玉划出的血痕。
去年端阳龙舟赛,她也是这样弄伤了脚,可却把金疮药全倒进了他的茶盏。
那看似胡闹的举动,背后藏着的深情,他又怎会不知。
“典籍第三百二十西册第七卷。”
他咬咬牙,甩开她的手,一头扎进雨幕。
“殿下聪慧,定能自通。”
可迈出的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那颗早己乱了分寸的心。
箫楚楚望着谢清玄挺首的脊背,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书房暗格里的画轴,画的分明是......”
可暴雨如注,瞬间吞没了她未尽的话语。她轻抚着怀中温热的白玉扣,那是方才趁乱从他腰间顺走的。
内侧刻着“楚楚”二字,字迹崭新,分明是新錾的痕迹,这让她的心瞬间揪紧,又泛起丝丝甜意。
三更时分,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谢清玄独自站在滴水的廊下,神色落寞。
掌心里躺着一颗珠子,是从她发间摘下的。
白日里,她凑近时,这颗珠子就勾在步摇上晃啊晃,一下又一下,晃碎了他强撑的镇定,也晃乱了他深埋心底的情愫。
突然,东厢房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他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便冲进房去。
只见她蜷缩在他的官袍堆里,湿发贴在酡红的脸颊上,像是一朵在雨中凋零却仍倔强绽放的花。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坛酒酿,那是他藏了五年的酒,坛口封泥刻着歪扭的“玄”字,是他及冠那年埋下的。
那一刻,他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所有的克制与隐忍,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土崩瓦解。
“谢...谢先生......”
箫楚楚醉眼朦胧,举起手中的酒杯,话语带着醉意。
“这坛合卺酒...嗝...怎么不甜啊......”
她的声音带着委屈,仿佛那酒的不甜,是这世间莫大的遗憾。
谢清玄眼神一凛,猛地夺过她手中的酒盏,用力砸向墙角。
瓷片飞溅,有几片擦过她赤裸的足背,留下细微的红痕。
他心急如焚,扯过一旁干燥的外袍,迅速裹住她单薄的身躯。
在系带的瞬间,他的手指触碰到她怀中的白玉扣,心中一颤。
月光如水,透过窗户倾洒进来,照见玉扣内侧未干的金粉,那“楚楚”二字,正是他今晨亲手所刻。
“你总说...说我胡闹......”
箫楚楚忽然凑近,轻啄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哀怨与不甘。
“不胡闹...怎么逼你看我......”
她的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割破了他心中最后的防线。
就在这时,惊雷劈开夜空,照亮了屋内的一切。谢清玄望着醉倒的箫楚楚,心中的情感如波涛般翻涌。
他轻轻地将她按在枕席间,官袍上的鹤纹被她攥得变形,仿佛那是她抓住他的唯一方式。
他盯着她手臂上守宫砂,那一抹红,如同她的爱,热烈而执着。
他忽然想起那幅被她发现的画轴,昆仑山水中藏着的红衣小像,眉眼与她别无二致,那是他藏在心底的思念。
五更鼓响,打破了夜的寂静。谢清玄独自站在莲池边,手中的白玉扣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松开手指,白玉扣沉入水底,溅起细微的水花。
池面的倒影中,绯色朝霞像是她昨日被暴雨打湿的裙裾,美丽而又带着一丝凄凉。
他望着池面,心中的情感如同这池水,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