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雨丝缠绵悱恻,裹挟着馥郁的桂花香,悄然飘进重华殿。
箫楚楚赤着脚,轻轻踩过新铺的波斯绒毯,柔软的触感从足底传来,却无法抚平她心中的焦躁。
殿内十二盏鎏金宫灯明亮如昼,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青玉案上,雕成莲花状的冰裂纹瓷盘静静摆放,每片花瓣里,都盛着精心准备的茶点——那些,全是谢清玄爱吃的。
“谢大人到何处了?”
她第三次掀开殿门珠帘,语气中满是焦急与期待。
金丝履不经意间踢翻了廊下的铜雀香炉,发出清脆的声响。
宫女慌忙跪地捡拾香灰,不经意间瞥见公主指甲缝里沾着的面粉,心中一惊——原来那些精致的荷花酥,竟是公主亲手揉了整整三时辰才做成的。
戌时的更鼓刚刚敲响,一名小太监捧着玄色食盒,急匆匆地疾步而来。
“谢大人偶感风寒,特命奴才送回殿下晌午送去的药膳。”
他恭敬地禀报道。箫楚楚快步上前,揭开食盒,只见翡翠碗里的雪梨川贝汤还冒着袅袅热气,可这温度,却暖不了她的心。
碗底,压着一张洒金笺,上面的字迹工整清秀:“微臣病气未愈,恐染贵人。”
看着这简短的话语,箫楚楚只觉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她猛地扯过食盒,狠狠砸向廊柱。
云裳心疼道:“殿下……何必……”
瓷片纷飞,汤汁西溅,溅在她茜色的裙裾上,宛如一朵朵破碎的花。
“备轿!本宫倒要看看他病得如何!”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倔强,鎏金护甲用力一勾,帘上的珍珠串应声而断,珠子噼里啪啦砸了满地,仿佛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谢府西角门的灯笼在雨夜里明明灭灭,晕开一团朦胧的昏黄。
箫楚楚踩着满地被雨水泡软的落叶,指尖叩响冰冷的铜环。
门房刚拉开一条细缝,她便瞥见书房窗纸上映出的人影——谢清玄坐姿挺拔,正握着毛笔伏案疾书,哪有半分病弱之态?
“殿下请回。”
管家举着油纸伞挡在门前,伞面的竹骨被风雨压得微微弯曲。
“公子吩咐,病中不便......”
话音未落,箫楚楚扬手抓住伞柄,用力一拗。
竹骨断裂的脆响混着雨声炸开,木刺深深扎进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渗出。
“本宫偏要闯这阎罗殿!”
她甩开碍事的伞骨,提着湿透的裙摆冲进回廊。
十二幅月华裙扫过石阶,将盛开的金菊撞得七零八落,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宛如她执意追问的决心。
书房内,谢清玄握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墨迹滴落在“民生多艰”的“艰”字上,晕染成一片乌黑的云。
当他听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忽然抓起案头的药碗,狠狠泼向自己衣襟。
褐色的汤药瞬间浸透月白中衣,在胸口洇出斑驳的痕迹,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谢清玄!”
雕花木门被踹开的刹那,冷风裹着雨丝灌进屋内。
箫楚楚望着桌前剧烈咳嗽的人,烛火摇曳间,他苍白的唇色与记忆中围猎时为她挡箭、负伤昏迷那日重叠。
她的脚步陡然踉跄,不得不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指尖触到木门上的雕花,凉意顺着血脉爬上心头。
谢清玄用帕子掩住口鼻,指缝间渗出星点猩红,声音虚弱:“殿下...咳咳...何苦......”
话音未落,箫楚楚己冲到案前,动作迅疾如一道闪电。
她一把抓起他冰凉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搭在突起的尺骨上——这是上月她缠着太医,软磨硬泡学来的诊脉术。
“脉象平稳有力,哪来的风寒?”
她的声音带着质问与委屈,猛地掰开他攥紧的拳头。
染血的帕子飘然落地,帕角银线绣着的翠竹间,藏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赫然是她去年被退回的绣品。原来,他终究还是留着。
谢清玄神色骤变,突然发力将她推开。官帽椅轰然倒地,撞翻了多宝阁上的青瓷瓶。
碎瓷片如雪花般飞溅,他却下意识地迅速抬袖,护住她的面门:“殿下若想治臣欺君之罪,不妨......”
"我送你的白玉镇纸呢?"
箫楚楚突然打断他,目光如炬,首首地落在空荡荡的砚台旁。
"你说粗鄙不堪,扔进莲池的那个。"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猛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锁骨下淡红的齿痕。
"那夜你捞了整宿,当本宫不知?"
雨声骤然转急,敲打着窗棂,似是要将这满室的情愫都敲碎。
谢清玄望着她湿透的鬓发,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恍惚间,他的思绪飘回半月前那个雷雨夜。
那时她醉酒闯进翰林院,非要用白玉镇纸压住乱飞的奏折,被他厉声斥责后,哭着将镇纸掷入莲池。
而他,确实在雨里寻寻觅觅到三更天,那枚带着她温度的镇纸,至今仍锁在书房最隐秘的暗格里,如同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眷恋。
“微臣这就去取。”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转身取下墙上的油纸伞,试图掩盖内心的波澜。
“殿下稍候......”
箫楚楚却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他脊梁上那道未愈的鞭伤,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那鞭伤,是前日他受罚所致,每一道伤痕都刺痛着她的心。
她感受着他掌下肌肉瞬间绷紧,混着药味的雪松香萦绕在鼻尖,这熟悉的味道,让她愈发眷恋。
“你书房暗格里除了镇纸,还有我撕碎的情诗,对不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笃定,又有几分哀怨。
谢清玄的手猛地一颤,随后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
箫楚楚一个踉跄,撞到了博古架上。
格间滚落的青铜香炉砸中她的脚背,炉灰西溅,里面混着未燃尽的纸屑,依稀能辨出“寤寐思服”的字样。
“那些废纸早就烧了。”
谢清玄的声音有些颤抖,用鞋尖碾碎了纸屑,却不小心露出半片未被烧毁的“楚”字。
他俯身去捡时,箫楚楚的赤足突然踩住他的手背。
她足底还沾着方才踏碎的菊花瓣,碾在他手背上的力度极轻,却仿佛踏在了他的心尖上。
“谢大人连灰烬都要珍藏?”
她的声音带着嘲讽,又有一丝娇嗔。
“就像你偷偷留着我的珠钗、帕子、还有......”
那未说完的话语,如同一根细细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两人的心,诉说着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愫。
惊雷轰然劈开夜幕,震颤的声浪撞得窗棂嗡嗡作响。
谢清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扯下屏风上的外袍,将她紧紧裹住。
指尖触及系带的瞬间,他忽然摸到她怀中帕子——竟是那方他极力隐瞒的染血帕子,不知何时己被她悄然顺走。
“还来!”
谢清玄眼底腾起惊怒,劈手去夺,却被她踮起脚尖,仰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背。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的刹那,窗外突然传来管家急切的惊呼:"公子!太医署送来预防风寒的汤药......"
谢清玄如遭雷击,慌乱间用力推开她,脚步踉跄地疾步离去。
月白中衣的后背早己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将纵横交错的旧伤痕勾勒得触目惊心。
那些伤痕,有的是替她挡下的箭矢,有的是惩戒时的鞭痕,每一道都藏着不能言说的情愫。
箫楚楚抚着唇上残留的血迹,忽然低笑出声。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瞥见砚台下压着一张泛黄的药方。
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是谢清玄的笔迹,药方上列着治疗烫伤的药材,而日期,赫然正是她上月学煲汤意外受伤的那一天。
那一刻,她心中翻涌的情绪如潮水般难以平息。
当五更鼓声响彻天际,箫楚楚怀抱着从暗格中翻出的白玉镇纸,缓缓走出谢府。
镇纸底部新刻的"玄"字还沾着朱砂,鲜红的字迹与她当初刻下的"楚"字遥相呼应,严丝合缝地拼成完整的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