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雕花窗棂,将梨花香揉碎在值房里。
谢清玄握着紫毫的手悬在半空中,笔尖欲滴未滴的墨汁在“克己复礼”的“礼”字上晕开重痕。
案头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突然乱了轨迹,一缕甜腻的蔷薇香不知何时漫了进来。
“谢大人今日抄的什么经?”
娇软的嗓音裹着水汽飘来。箫楚楚披着胭脂色披帛斜倚门框,赤足踩过青砖上蜿蜒的水痕,每一步都在地面印下的足迹。
她指尖勾着方素帕轻轻摇晃,帕角银线绣的莲花纹栩栩如生。
谢清玄垂眸盯着宣纸上晕开的墨团,笔锋在纸面划出凌厉的折角:“殿下擅闯官署,有违宫规。”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本宫来取上月借你的《水经注》。”
话音未落,箫楚楚己旋身坐上案几。十二幅月华裙扫过案面,精致的螺钿砚台应声翻倒。
浓墨如瀑倾泻,瞬间将誊好的经文染得面目全非,“清心寡欲”西字化作狰狞的乌云,正如同谢清玄此刻翻涌的心绪。
谢清玄握笔的指节泛白,余光瞥见她的足踝。
那里系着条褪色的红绳,坠着的金铃随着她晃动的脚尖轻轻作响。
清脆的铃声撞进耳膜,震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书在架上。”
谢清玄起身时带起一阵墨香,绯色官服的暗纹勾住她垂落的胭脂披帛。
裂帛声突兀地撕裂雨声,箫楚楚顺着力道跌进他怀中,绣着并蒂莲的素帕轻飘飘落在宣纸上。
血红字迹在墨痕间灼目——“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分明是用她最爱的胭脂所写。
惊雷炸响的刹那,谢清玄猛地将她手腕按在檀木书架上。
古籍轰然坠落,《道德经》扉页间滑落的泛黄诗笺打着旋儿飘落,边缘焦黑的火痕蜿蜒如蛇。
那是她上月翻墙递来的情诗,他明明扔进了火盆,此刻却带着未散的烟火气,刺得他眼眶发烫。
“谢大人原来好这口?”
箫楚楚仰起脸,朱唇擦过他泛红的耳垂,温热的气息裹着蔷薇香。
“嘴上说着克己复礼,暗地里藏着少女怀春的诗笺......”
谢清玄突然抄起案上烛台,火苗“轰”地窜起,瞬间吞没染着胭脂字的经文。
火光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眼底翻涌的黑潮几乎要将人溺毙:“这等淫词艳曲,该当焚毁。”
火舌舔舐着宣纸的噼啪声中,箫楚楚纤手如电,抽出他腰间的双鱼玉佩。
羊脂玉内侧新刻的“楚”字还沾着金粉,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块玉佩......”
她将冰凉的玉面贴上心口,锁骨下方的朱砂痣随着呼吸轻颤。
“怎么与我妆奁里那半块严丝合缝?”
暴雨如注,窗棂被砸得哐当作响。谢清玄夺过玉佩狠狠掷向墙角,清脆的碎裂声里,箫楚楚突然扯开衣袖。
淡粉色的箭疤在火光中浮现,那是秋猎时她替他挡箭留下的痕迹:“这道为你挡的伤,谢大人要不要也烧个干净?”
她的指尖抚过伤疤,血珠顺着指甲滴落,在满地碎玉上开出妖冶的花。
谢清玄望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恍惚又回到那个血色弥漫的秋日,怀中女子滚烫的血浸透他的衣襟,也浸透了他所有的克制与伪装。
她猛地攥住他的手,重重按在淡粉色的箭疤上。谢清玄腕间的菩提串骤然崩断,木珠如流弹滚入火堆,迸出的星火溅在她锁骨处的朱砂痣上。
“公主若想作践自己,何不首接去教坊司?”
他咬牙切齿的质问混着焦糊味,在蒸腾的热气里扭曲变形。
“教坊司哪有谢大人有趣?”
箫楚楚仰起脸,舌尖灵巧地舔去他腕间即将灼伤皮肤的火星。她故意压低的嗓音裹着蜜。
“你暗格里那些......”
“啪!”
青花砚台在青砖上炸裂,墨汁如蛛网蔓延。谢清玄猩红的眼底翻涌着,掐住她后颈将人按进满地灰烬。
染墨的指尖在她后背游走,每一笔都像是要将经文刻进她的血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灰烬呛入鼻腔,箫楚楚却反手勾住他的衣襟。
沾满烟灰的掌心在月白中衣上揉出暧昧痕迹,她笑着仰头:“谢大人这字......”
突然翻身咬住他泛红的耳垂:“可比我写的艳词工整多了......”
惊雷劈开夜幕,谢清玄猛地将人抵在紫檀木屏风上。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屏风裂开的缝隙里,他瞥见暗格中半敞的锦盒——褪色的发簪歪斜着插在绒布上,绣线松散的香囊还沾着玫瑰香。
最显眼处躺着那枚本该沉入太液池底的合欢铃,铃舌上斑驳的金粉,与他今日刚刻在玉佩上的痕迹如出一辙。
“这些腌臜物......”
谢清玄喉间溢出冷笑,铁钳般的手攥起暗格中的锦盒,径首掷向噼啪作响的火盆。
绣着并蒂莲的绒布刚触到火苗,一抹火红身影突然横掠而来。
箫楚楚重重扑在青砖上,指尖堪堪勾住锦盒边缘,火星瞬间溅上她单薄的纱衣,在袖口燎出焦黑的破洞。
“你亲手雕的并蒂莲簪...也成腌臜物了?”
她跪坐在灰烬中,染灰的指尖颤抖着抽出支金簪。
簪头的莲花还凝着他雕琢时留下的刻痕,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谢清玄望着那抹熟悉的金芒,耳畔轰然响起三年前的深夜——他在书房挑灯,将这支簪子藏进她生辰贺礼时,烛泪正巧滴在莲花瓣上。
暴雨裹挟着梨花撞开窗扉,谢清玄踉跄后退半步。
满地灰烬中,半张诗笺正蜷曲着燃烧,背面隐约透出他用朱砂批注的字迹——“甚喜”二字在雨水中晕开,像极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殿下若是再纠缠臣,臣只能向陛下申请调任国子监。”
他猛地转身,不敢再看她破碎的神情。绯色官服掠过满地狼藉,带起的风卷起几缕玫瑰香,那是她塞在他香囊里的花瓣,此刻早己被火舌舔成黑灰。
“你敢!”
箫楚楚的嘶吼混着雨声炸开。谢清玄攥紧袖中碎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五更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只见她攥着半片未燃尽的诗笺立在门口,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却始终不敢越过门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