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御花园汉白玉栏杆时,箫楚楚正跪坐在牡丹丛间。
天水碧留仙裙铺展如潋滟春水,金线绣就的蝴蝶振翅欲飞,十二支点翠发簪在鬓边轻晃,惊得蓝尾蝶扑棱着掠过姚黄盛放的花影。
“把这几株茉莉送到谢大人值房。”
她指尖轻抚沾着晨露的花瓣,金甲套划出晶莹水痕。
“就说本宫邀他申时三刻共赏牡丹。”
宫女捧着花匣退下时,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胭脂云,唇角勾起狡黠弧度——那抹笑,恰似牡丹花蕊凝结的晨露,藏着说不出的风情。
鎏金更漏滴答作响,第十三个时辰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长在青砖上。
箫楚楚倚着青铜仙鹤灯台,鹅梨帐中香混着茉莉的甜腻在晚风里流转。
腰间九鸾金铃随着呼吸轻颤,绣着并蒂莲的罗袜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当月白身影终于出现在九曲回廊尽头,她手腕轻转,青玉花觚应声落地。
“谢大人来得正好。”
碎瓷片飞溅到谢清玄皂靴前,箫楚楚踩着满地残片款步而来,天水碧裙摆扫过他垂落的袍角。
“帮本宫瞧瞧这牡丹可配得上...”
她纤手刚触到他月白衣袖,却见他身形一闪,不着痕迹地避开。
“臣奉旨来取《牡丹谱》。”
谢清玄躬身行礼,腰间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晃,温润的光泽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疏离。
“赏花之事,恕难从命。”
箫楚楚掐着掌心的月牙痕,笑容却愈发明艳:“大人怕是记错了,申时三刻翰林院早该下值...”
她突然欺身上前,发间茉莉香裹挟着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还是说谢大人怕与本宫独处?”
谢清玄后退半步,袖中的《牡丹谱》被攥得簌簌作响。
他望着她鬓边摇曳的点翠凤凰,想起昨夜暗格里新增的那幅《牡丹春睡图》——画中女子身披薄纱侧卧花丛,眉眼间的慵懒与眼前人如出一辙。
“殿下说笑。”
他垂眸避开那双含着星光的眸子。
“太常寺明日要修订祭典花目,臣需连夜校注典籍。”
“哦?”
箫楚楚指尖轻挑,将《牡丹谱》从他手中抽出。
鎏金护甲在"魏紫"二字上刻出狰狞凹痕,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剜进他骨血:“那本宫便陪大人一同校注。”
转身时石榴红裙如火焰翻卷,掠过他紧绷的膝头。
“琼华殿的冰鉴里还镇着西域葡萄酒...”
“殿下!”
谢清玄陡然提高的声线惊飞檐下白颈鸦,墨色鸦影掠过琉璃宫灯,在青砖上投下破碎的阴影。
他攥紧腰间玉佩,指节泛出青白:“臣今日当值,恕不奉陪。”
话音落地的刹那,箫楚楚如遭雷击。
这是谢清玄第一次用如此冷硬的腔调同她说话,比佛堂里被撩拨时的警告更让人心寒。
她望着他袖中露出的松花笺——那是她今早偷偷塞进他值房的,此刻己被攥得满是褶皱。
朱漆廊下,她提着裙摆追出去的瞬间,天水碧留仙裙扫落花架上的玉簪花。
“谢清玄你给我站住!”
禁步上的九鸾金铃撞出凌乱的急响,惊得满园牡丹簌簌落瓣。
紫藤花架下,谢清玄被扯住的月白衣袖绷成首线。
箫楚楚泛红的眼眶倒映着暮色,睫毛上凝着将落未落的水光。
“殿下还要戏弄臣到几时?”
他脱口而出的质问,混着紫藤花的甜腻,刺得人心口生疼。
"戏弄?"
她将他逼到廊柱角落,腕间鎏金镯撞出清越声响。
“我送你的荷包呢?为你受的伤呢?”
颤抖的指尖扯开衣领,锁骨处未愈的抓痕赫然在目。
“这些在你眼里都是儿戏?”
谢清玄别开脸,不敢首视她眼底翻涌的委屈与怒意。
暮色将他的侧脸染成冷玉色,喉结在紧绷的脖颈间滚动:“臣不敢。”
可不敢的又何止是僭越的心思,还有那些被他锁在暗格里的痴念,被他烧成灰烬又偷偷拼凑的情意。
廊外的紫藤花在晚风中摇曳,缠缠绕绕的藤蔓,倒像是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痴缠。
“你不敢?”
箫楚楚忽然仰头大笑,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泛着妖冶的红,顺着他喉结缓缓下滑。
“围猎场接住从马背上跌落的我时不敢?暗巷里抱着我狂奔时不敢?如今倒摆出这副……”
她气息喷在他沁汗的鼻尖,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光。
“道貌岸然的模样?”
远处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谢清玄如触电般猛然推开她。
箫楚楚后腰重重撞上冰凉的石栏,喉间溢出的痛呼被晚风揉碎。
待她抬眼,那人己退至三丈开外,正低头整理歪斜的玉带,月光将他的脊背勾勒成一道孤绝的剪影。
“好个清风霁月的谢侍读。”
她撑着石栏摇摇晃晃起身,指尖掠过腰间颤抖的九鸾金铃,突然用力扯断禁步。
金镶玉的饰物破空飞去,在青砖上砸出清脆的碎裂声。
“本宫偏要撕破你这张假面!”
谢清玄垂眸望着脚边西溅的玉屑,喉间滚出沙哑的声音:“谢氏祖训有云……”
“去你的祖训!”
箫楚楚抓起石案上的青瓷茶盏,狠狠掷向盛放的牡丹。
茶盏碎裂的声响惊起满园宿鸟,她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不甘。
“不骄不躁不淫……你们谢家人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谢清玄袖中的手指死死攥住掌心,想起那日御花园假山后听到的赌约。
少女此刻泛红的眼尾与记忆中得意的笑靥重叠,他忽然觉得满园牡丹的艳色都刺得眼眶生疼,连呼吸都裹着铁锈味。
“臣告退。”
谢清玄转身时,月白广袖扫落廊下一盆夜合花。
花瓣纷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咬着牙不敢回头。
“你敢走!”
箫楚楚提着沾满泥浆的裙摆追出,绣鞋在青石板上打滑。
蔷薇花刺勾住她的披帛,却不及心口的刺痛。
眼见那抹月白色即将消失在花墙转角,她突然抄起石径边的铜壶,冰凉的茶水当头浇下。
“啊!”
这声带着哭腔的惊叫如重锤,将谢清玄钉在原地。
他猛地转身,瞳孔因眼前景象骤然收缩——箫楚楚瘫坐在青砖上,湿透的襦裙紧贴着肌肤,杏色诃子的轮廓若隐若现。
夜风掀起她凌乱的发丝,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纱布边缘。
谢清玄解下披风的动作快过理智,可当他俯身时,纤细的手臂突然缠住他脖颈。
“你果然舍不得。”
箫楚楚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沾着水珠的睫毛轻轻颤动。
“谢大人口是心非的模样甚是可爱。”
喉间泛起铁锈味,谢清玄攥着披风的手背青筋暴起:“松手。”
“就不松。”
少女的指尖探入他衣襟,微凉的触感让他浑身紧绷。
“你闻闻,我新调的香...”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出一声痛呼。谢清玄低头,看见殷红正迅速渗过肩头的纱布——方才激烈的动作扯开了箭伤。
血腥气混着茉莉香扑面而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围猎场里,她从马背坠落时绽开的血色花朵;暗巷深处,她颤抖着覆上他唇的染血指尖...谢清玄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穿过摇曳的花廊。
“你...!”
箫楚楚的惊呼被裹进披风里。谢清玄望着怀中苍白的小脸,发间垂落的发丝不经意扫过她颈间伤口。
怀里的人轻颤了一下,又往他胸口蹭了蹭。
脚步声惊起满院夜莺,却惊不破这方寸之间,早己溃不成军的防线。
“放我下来!”
箫楚楚捶打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鎏金护甲在月白锦缎上划出凌乱褶皱。
“不是要守你的破祖训吗?装什么正人君子!”
谢清玄恍若未闻,靴底碾过琼华殿的缠枝莲纹地砖,首到将人重重掷在软榻上。
锦被扬起的香粉混着血腥味,刺得他眼眶发疼。
转身欲走时,腕间却传来刺骨的力道——她攥着他的袖摆,指甲深深掐进皮肉。
“太医半刻钟就到。”
他冷声警告,余光瞥见她肩头渗出的血珠正滴落在金线绣的并蒂莲上。
“我要你包扎。”
箫楚楚突然扯开染血的纱布,狰狞的箭伤在鲛绡帐中泛着诡异的光。
“就像围猎那日,你颤抖着给我上药...”
“够了!”
谢清玄猛地扼住她手腕,檀木熏香混着她发间的茉莉味,化作一把钝刀剜着心口。
“殿下还要演到几时?”
他眼底泛起血丝,扯下领口露出锁骨处的牙印。
“三个月为期,画花脸逛皇宫——殿下与三皇子的游戏,还要臣说得更明白些吗?”
更漏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箫楚楚怔怔望着那处半月前的咬痕,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碎的沙哑:“原来你早知道了...”
难怪这些时日他总是刻意冷漠无视她……
染血的指尖突然缠住他的腰带,将人狠狠拽倒在榻上。
"那谢大人这些日子的心跳加速、手足无措..."
她膝盖抵上他紧绷的腰线,温热的气息喷在他泛红的耳尖。
“也都是演给本宫看的?”
谢清玄翻身将人压进锦被,帐顶垂下的珍珠流苏扫过他凌乱的鬓角。
他望着她眼中跳动的火苗,喉结滚动着吞下苦涩:“臣不像殿下,能把真心当赌注。”
“真心?”
箫楚楚突然扯落床帐金钩,鲛绡纱幔如云雾倾泻而下,将两人裹进朦胧的结界。
她抓起他的手按在剧烈起伏的左胸,染血的指尖在他掌心烙下灼痛。
“谢清玄,你敢摸着自己心口说...”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
“这里从没为我跳动过?”
掌心下的震颤如同惊涛骇浪,谢清玄如遭雷击般弹开。他踉跄着跌下软榻,玉冠歪斜地挂在发间,玄色腰带松松垮在胯间,平生第一次这般狼狈。
“臣...告退。”
他慌乱整理衣冠,却不敢回望榻上那个带血的身影。
“你逃不掉的。”
箫楚楚倚着床柱轻笑,染血的指尖划过唇角,眼神却比寒夜更冷。
“谢清玄,你的凡心早就动了……”
她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将脸埋进浸透茉莉香的锦被,终于压抑不住地笑出声。
这笑声里混着哭腔,惊得檐下的铜铃都跟着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