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燊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曾经的他,生活在一个条件优渥的家庭里,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然而,如今的他家道中落,变得一无所有。
回想起过去,渝燊在私塾里备受先生的恭敬和优待。先生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甚至有些谄媚。那时候的他,可谓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
可是,命运却如此捉弄人。家道中落之后,一切都变了。渝燊不再是那个被人追捧的富家子弟,而是一个落魄的穷人。私塾先生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恭敬有加变成了冷漠和轻视。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渝燊感到无比痛苦和失落。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生活会如此残酷,为什么人们的态度会如此善变。他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一切,包括尊严和自信。
渝燊是被巷口卖豆腐脑的梆子声敲醒的。
他猛地坐起身,雕花木床的帐子破了个洞,晨露顺着洞眼落在手背上,凉得像冰。昨夜又梦到从前——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私塾先生捧着《论语》时微躬的脊背,还有母亲把蜜饯塞进他手心时,金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
“少爷,该起身了。”阿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渝燊没应声,摸着枕头下的玉佩。那是去年变卖最后一箱字画时,他死死攥在手里不肯撒手的,如今玉面上的纹路都被得发亮。他记得父亲说过,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暖玉,能安神。可此刻贴在掌心,只觉得沁骨的凉。
穿衣服时,粗布褂子的领口磨得脖颈发疼。从前的锦缎长衫都是阿福替他套好的,袖口永远熨得笔挺,如今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他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镜面上蒙着层灰,照出的人影模糊不清,倒像是另一个人——颧骨突了些,眼窝陷下去,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子扎得慌。
“先生……不,渝燊少爷,”阿福端着水盆进来,声音压得更低,“灶上温了粥,就着咸菜吃点吧。”
渝燊瞥了眼桌上的粗瓷碗,米粒沉在碗底,清汤寡水的。从前府里的早膳,光是点心就摆得满桌都是,水晶虾饺要现蒸的,莲子羹得炖够三个时辰。他喉头滚了滚,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如今连阿福都要出去打零工才能糊口,哪有资格挑三拣西。
走出院门时,巷子里飘着油条的香味。卖豆腐脑的刘婶看见他,嗓门亮得很:“渝家少爷,今儿个要不要来碗脑儿?我多给你搁点虾皮!”
换在从前,刘婶见了他总要作揖问安,连称呼都得带上“小”字。如今这声“渝家少爷”,听着热络,却像根针似的扎耳朵。他摇摇头加快脚步,后背却像被人盯着,那些街坊邻居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防备的打量——就像看一只掉了毛的凤凰,和寻常麻雀也没什么两样。
路过从前的私塾时,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朱漆大门早就换了主人,改成了杂货铺,门口堆着成捆的草纸和油布。他想起先生从前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墨香。那时先生总说:“渝燊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官的。”
有次他把墨汁打翻在先生的长衫上,吓得首哭,先生却笑着拍他的背:“不妨事不妨事,墨香沾衣,是好兆头。”
可上个月在街角撞见先生,对方提着菜篮子,鬓角都白了。看见他时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只点点头,说了句“买菜啊”,就匆匆走了。那声“渝燊”,终究是没叫出口。
渝燊沿着墙根往前走,脚下的青石板被人踩得发亮。从前他坐马车经过这里,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脚丈量这段路,更没想过,那些曾经对他恭敬有加的人,如今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打招呼,就像他从来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个寻常路人。
走到码头时,江风卷着水汽扑过来,带着鱼腥味。几个搬运工扛着麻袋从他身边经过,汗味混着力气活的喘息,粗粝得像砂纸。他看见阿福正蹲在石阶上啃馒头,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咸菜。
“少爷,你怎么来了?”阿福慌忙站起来,手里的馒头掉了渣。
“我来看看。”渝燊的目光扫过那些堆成山的货箱,“这活……累吗?”
“不累不累,”阿福搓着手笑,“就是搬搬东西,比在府里伺候人轻松。”
渝燊没说话,看着阿福手背上的冻疮,红肿得像发面馒头。从前在府里,阿福负责给他打理书房,手指白净,连重活都不用沾。
“要不……你还是回府里吧?”渝燊的声音有点发紧,“家里虽然没从前宽裕,但……”
“少爷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福打断他,“我跟了您家十几年,哪能这时候走?再说我现在挣的钱,够咱俩吃用了。”他把手里的馒头往渝燊手里塞,“您尝尝,刚买的,还热乎。”
粗面馒头硌得牙床生疼,咽下去时像吞了块石头。渝燊看着江面上往来的货船,突然想起父亲从前带他坐船出游,船娘端来的莲子羹,甜得能漱出蜜来。
“我也找点活干吧。”他突然说。
阿福愣住了:“少爷您……您能干啥?”
是啊,他能干啥?西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可认不得船运的账本;毛笔字写得端正,却扛不动百斤的麻袋;连算盘都打得磕磕绊绊,更别说跟商贩讨价还价。从前他的手是握笔的,是抚琴的,是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的,如今要去搬货、挑水、扛东西?
渝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净,指节分明,还带着点没褪尽的书卷气。这双手,在私塾里被先生夸过“有灵气”,在宴会上被长辈赞过“养得好”,可到了码头,连个麻袋都攥不住。
“我……我去给账房先生帮忙吧,”他咬了咬牙,“我识字,会算数。”
阿福想了想:“码头的账房刘先生是个老秀才,脾气有点倔,不知道肯不肯……”
“我去试试。”渝燊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去。
找到刘先生时,老头正趴在昏暗的油灯下对账,眼镜滑到鼻尖上。看见渝燊,他抬了抬眼皮:“你找谁?”
“晚辈渝燊,想找份活计,帮先生抄抄写写也行。”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恭敬,像从前对待私塾先生那样。
刘先生推了推眼镜,打量他半天:“你就是从前渝府的小少爷?”
渝燊点点头。
老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渝少爷也需要干活?”
渝燊的脸腾地红了,像被人扇了耳光。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家道中落,总得糊口。”
“识字算数?”刘先生把一本账簿推到他面前,“把这页抄一遍我看看。”
渝燊拿起毛笔,才发现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他沾了点水,慢慢研开,手腕却控制不住地抖。从前写蝇头小楷都稳如磐石,如今抄几行数字,笔尖却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
“字是不错,就是太慢。”刘先生扫了一眼,“码头的账要得急,你这速度可不行。”他顿了顿,又说,“再说我这也不缺人,你还是另找地方吧。”
走出账房时,江风更冷了。渝燊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觉得那些被先生夸过的“灵气”,在生存面前,连个铜板都不值。
他沿着码头往前走,看见有人在招记账员,凑过去问了两句,对方看他细皮嫩肉的,摆摆手说“不用”;看见搬运工在招人,他试了试想扛起麻袋,刚离地就踉跄着摔了个趔趄,引来一阵哄笑。
“这细皮嫩肉的,还来干这活?”有人打趣。
“怕不是来体验生活的吧?”
笑声像针一样扎在脸上,渝燊的耳根烫得能煎鸡蛋。他狼狈地爬起来,手心被磨破了皮,渗出血珠。
“少爷!”阿福跑过来,把他扶起来,“咱不干了,回家!”
渝燊没动,看着那些搬运工扛着麻袋健步如飞,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们的笑声粗粝,却带着股鲜活的劲,不像他,空有一副皮囊,连袋粮食都扛不动。
那天晚上,渝燊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阿福熟睡的鼾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帐子上的破洞漏进月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想起私塾先生从前教他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可如今看来,天大概是把他给忘了。
半夜他悄悄爬起来,翻出父亲留下的旧账本。油灯下,那些数字像小蝌蚪一样游来游去,他看得眼睛发花。从前父亲让他学记账,他总觉得枯燥,如今才发现,能看懂这些数字,竟也是种本事。
第二天一早,渝燊没等阿福起床就出门了。他去了趟旧货市场,把那块暖玉当了,换了些碎银子。然后买了本新账本,一支最便宜的毛笔,揣在怀里,又去了码头。
这次他没找账房先生,也没找搬运工的活。他看见一个卖杂货的小摊,老板娘正对着一堆零钱发愁。
“大婶,我帮你记账吧?”他走过去,声音有点发紧,“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你会记账?”
渝燊点点头,拿出新账本:“我写给您看。”
他蹲在小摊旁,就着晨光,一笔一划地把进货、卖出、结余都记下来。字迹端正,比老板娘之前画的圈圈叉叉清楚多了。
“哎,你这字写得真好看!”老板娘眼睛亮了,“成,你就帮我记账,中午管你吃馄饨!”
那天中午,渝燊捧着一大碗馄饨,热汤烫得舌头发麻,却吃得鼻尖冒汗。馄饨里没放多少肉,虾皮也碎,可他觉得比从前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下午收摊时,老板娘塞给他两个铜板:“拿着,不能让你白干活。”
铜板揣在兜里,沉甸甸的。渝燊捏着那两个钱,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私塾门口,他看见先生正锁门,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鞠了一躬:“先生。”
先生愣了一下,点点头:“是渝燊啊。”
这一次,他叫了他的名字。
“嗯。”渝燊低下头,“我现在在码头帮人记账。”
先生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啊,能做事就好。”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渝燊,“刚买的桂花糕,你尝尝。”
纸包里的桂花糕有点碎,却甜得恰到好处。渝燊咬了一口,想起母亲从前给他做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哭啥?”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人这一辈子,哪能总在高处?跌下来,能站稳了,比啥都强。”
那天晚上,渝燊把两个铜板小心翼翼地放进钱袋。阿福看着他账本上工整的字迹,眼圈红了:“少爷,您长大了。”
渝燊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离“长大”还差得远。但他终于明白,家道中落不是结束,被人从云端拽下来,也不是绝境。那些曾经的恭敬和如今的平淡,其实没什么不同——日子总要过,谁也不会总盯着别人的过去。
后来渝燊在码头帮好几个摊位记账,慢慢的,大家都知道有个识字的年轻人,账算得清楚,字也写得好看。有人开始给他付工钱,不多,但够他和阿福吃用了。
他不再穿粗布褂子觉得别扭,不再觉得扛不动麻袋是丢人,甚至敢和搬运工们一起蹲在地上啃馒头,听他们讲码头的趣事。他的手渐渐粗糙,长出了薄茧,可握着毛笔时,却比从前更稳了。
有次私塾先生路过码头,看见他正在给一个摊主记账,阳光下,他低着头,笔尖在账本上划过,认真得像在写什么重要的文章。先生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没上前打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风吹过码头,带着江水汽和鱼腥味,还有点淡淡的墨香。渝燊抬起头,看见阿福扛着麻袋从他身边经过,冲他咧嘴笑。他也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在账本上写下新的数字。
那些优渥的过往,恭敬的对待,就像江面上的船影,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但脚下的青石板,手里的毛笔,还有兜里沉甸甸的铜板,都是真的。他知道,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背书的渝家少爷了,他是渝燊,一个能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普通人。这感觉,或许不如从前锦衣玉食那般舒坦,却踏实得像脚下的土地,稳当,可靠,还带着点泥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