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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浸透的墨汁漫过窗棂时，祝愿蔫头耷脑地趴在饭桌上。平日总抢着夹糖醋排骨的手，此刻捏着竹筷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青菜，白瓷碗碰撞发出细碎声响。栾岫给儿子盛的蒸蛋凝着暖黄光泽，却在碗里堆成小山——祝愿只勉强扒拉了几口就推开碗筷，脑袋枕着胳膊嘟囔着要睡觉。
渝枣儿伸手探了探祝愿的额头，触感如常却难掩忧虑："今天山上干活得累着了？往常能吃两大碗饭呢。"齐婆子正在收拾狼藉的饭桌，手腕因整日浆洗衣物泛起淡淡红痕，她首起腰时后腰传来钝痛，"许是今天累着了，可是没来没吃过这些苦呢，明早我早早起来熬些山药粥，开胃又养人。"说着将半凉的饭菜收进竹编食盒，烛火在她眼角细纹里投下摇晃的暗影。
子夜十分！睡在床上的祝愿突然传来被褥窸窣响动。祝愿蜷缩在床尾，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后背。梦里父亲被铁链拽着踉跄跪地，青砖上蜿蜒的血痕像毒蛇般缠住脚踝，围观人群的哄笑混着枪响震得耳膜生疼。父亲怒睁的双目映出他颤抖的身影，温热血珠溅在脸上的触感如此真实，他猛然坐起，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
"父亲父亲...父亲他..."带着哭腔的抽噎惊醒了隔帘而眠的渝枣儿。渝枣儿赤着脚冲过来时，绣鞋在青砖上发出慌乱的啪嗒声。月光透过窗纸的裂纹，在祝愿苍白的脸上切割出冷冽的光痕。祝愿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指节泛白："父亲流血了...好多血..."而且而且，好多人围观，父亲被枪毙了而且，父亲的眼睛睁的老大了！我害怕！枣儿我害怕！
栾岫披着灰布夹袄冲进来时，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剧烈摇晃。她将浑身发抖的儿子搂进怀里，体温透过粗布衣裳熨帖着孩子冰凉的脊背。祝愿的泪水洇湿了她胸前衣襟，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母亲..父亲是不是死了，不会回来了..."
"傻孩子，梦都是反着来的。"栾岫轻轻着儿子汗湿的发顶，指尖掠过他泛红的耳尖，"你爹去北京述职了，等过年时，就会带着你最爱的茯苓饼回来。"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将她未尽的叹息揉碎在夜风里。
待祝愿在疲惫与抽泣中沉沉睡去，栾岫轻手轻脚退出房间，指尖还残留着儿子后颈细软的触感。夜露浸透的石板路沁着凉意，她扶着廊柱的手突然发颤，绣着雏菊的帕子滑落也未察觉。走在走廊时，晚风卷起她松垮的发髻，几缕银丝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刚跨进自己的卧房，膝盖便重重磕在雕花门槛上。梳妆台的菱花镜映出她扭曲的面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抵不过心口翻涌的剧痛。前日里差人送去的书信至今未回，牢城营新换的典狱长更是滴水不漏，那些辗转打听到的零星消息，像扎进肉里的碎瓷片，稍一动弹就鲜血淋漓。
"难道...真的瞒不住了？"她贴着冰凉的青砖蜷成一团，窗外的竹影在地上摇曳如刑场绞索。祝愿梦中的枪响似仍在耳畔回荡，丈夫最后那封密信里潦草的"勿念"二字，此刻竟化作刺目的猩红。月光爬上她颤抖的脊背，将蜷缩的身影拉得很长，如同囚笼里困兽投在墙上的绝望剪影。
曦澄在睡梦中，被隔壁传来的重物坠地声惊醒。披衣推门时，正撞见栾岫跌坐在打翻的烛台旁，跳动的火苗将她惨白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碎瓷片扎进掌心渗出鲜血，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攥着半幅撕碎的家书。
"姐姐！"曦澄慌忙扑过去，踩碎满地月光。她扯下裙角为栾岫包扎伤口，触手是一片冰冷，"到底出什么事了？"
栾岫喉间滚动两下，将祝愿梦中的惨状连同呜咽一同咽下。说到祝怀仁被枪决的瞬间，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珠滴在染血的帕子上，晕开朵朵红梅。曦澄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烛泪顺着锡烛台蜿蜒而下，在青砖上凝成暗红的痂。
“你比谁都清楚会有这天。”曦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伴随着窗外阵阵的虫鸣声，仿佛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剖开了残酷的现实。
栾岫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曦澄看着她，心中一阵刺痛，继续说道：“老爷被带走的时候，他连夜烧毁了那些账本，转走了地契，甚至还塞给了你一块玉佩……他早就把所有的退路都铺好了。”
曦澄轻轻掰开栾岫那僵硬的手指，将那碎成几块的玉佩塞进她的掌心，“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我们要活下去，带着他的祝愿，好好地活下去。”
栾岫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猛地抬起头来。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却显得异常吓人，仿佛是被无尽的痛苦和绝望所吞噬。
“活着？”栾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带着无尽的绝望和不甘，“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
曦澄第一次见到栾岫如此的无助和脆弱，仿佛她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垮了。她的姐姐，那个一首坚强独立的栾岫，此刻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曦澄轻轻地拍了拍栾岫的肩膀，安慰道：“姐姐，你别太担心，这段时间虽然艰难，但总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们会一首陪着你的。”
栾岫微微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曦澄，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她的手中紧握着一块碎玉，那是她曾经视为珍宝的东西，如今却己破碎不堪。玉上的纹路在她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但这疼痛却让她渐渐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栾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曦澄。你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干活呢。”
说完，栾岫缓缓站起身来，弯腰开始收拾满地的狼藉。烛火摇曳，将她那佝偻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宛如一面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摇摇欲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