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着断壁残垣,张老头佝偻的身躯蜷在墙角,像团被揉皱的旧棉絮。枯树皮般的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沟壑蜿蜒而下,洇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一年年前那幕惨剧又在眼前翻涌——大儿子脖颈处狰狞的刀痕,二儿子被刺刀穿透的胸膛,温热的血溅在青砖上,凝固成刺目的暗红。
风卷着枯叶掠过他脚边,簌簌声响似是亡灵呜咽。大儿媳抱着刚满两岁小孙女,日日守在破屋门槛前张望;二儿媳挺着隆起的腹部,总在深夜对着亡夫的草鞋发呆。谁能料到,连最懂事的姨侄孙儿祝愿,不过是跟着他去镇上送粮食,就撞上了那群烧杀抢掠的日本兵。子弹穿透孩子单薄胸膛的瞬间,温热的血溅在老人苍老的面庞上,至今还留着挥之不去的腥甜。
如今空荡荡的土屋里,传来渝枣儿凄厉的笑声。曾经伶俐的姑娘,抱着祝愿的生前的鞋子满院疯跑,嘴里喃喃念着"夫君穿鞋回家"。隔壁栾岫的抽泣声透过竹篱笆飘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混着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盘旋不散。张老头颤抖着摸索出怀里的桂花糕,那是祝愿生前闹着要吃的。他终于发出困兽般的哀嚎,惊起了枝头栖息的寒鸦。
张老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布满裂口的皮肤上划出细痕。他踉跄着摸进杂物间,摸到角落里那捆用来修补篱笆的麻绳时,干枯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懦弱。
月光如银,透过窗棂的缝隙,如轻纱般洒在屋内。那微弱的光芒,恰好照亮了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使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麻绳上的那个结,仿佛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喃喃自语道:“是我带祝愿出去的,是我……死的应该是我。”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儿子们惨死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那血腥的场景、扭曲的身体,让他心如刀绞。而渝枣儿疯癫的模样,更是让他痛彻心扉。她那空洞的眼神、癫狂的笑声,如同一把利刃,首插他的心脏。
栾岫苍白的面容也在他眼前浮现,那是他当做女儿一样的姨侄女,如今却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他想起他们曾经的幸福时光,那些温馨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痛苦的折磨。
每一幕画面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喘息。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孤独地承受着这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张老头迈着颤抖的双腿,缓缓地走向那把缺了条腿的木凳。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这木凳有千斤重一般。好不容易将木凳搬到了合适的位置,张老头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麻绳抛过房梁。
麻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房梁上。张老头小心翼翼地将绳套套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的动作缓慢而迟疑,仿佛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
就在绳套套在脖颈上的一刹那,张老头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祝愿的身影。祝愿是他最疼爱的孙子,那个总是喜欢骑在他脖子上摘枣子的小家伙。张老头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涌出了眼眶,滴落在他那褪色的粗布衣襟上,形成了一滩深色的水渍。
“孩子们,等我……”张老头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他的脚尖轻轻一蹬,那把缺了条腿的木凳便轰然倒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这声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它们扑扇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离了这个曾经温暖的家。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那根轻轻摇晃的麻绳,和一位老人永远无法释怀的自责。张老头的身体在空中缓缓地荡着,他的生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麻绳摇晃间,隔壁传来渝枣儿模糊的哼歌声,唱的是从前哄祝愿入睡的童谣。夜风卷着沙尘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祝愿的身影还在追逐那只掉了漆的拨浪鼓。
晨雾还未散尽,刘阿婆佝偻着背推开柴房木门,腐坏的门板发出吱呀哀鸣。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眯起浑浊的眼睛,恍惚看见房梁下晃动的黑影。手中的竹扫帚“啪嗒”落地,定睛望见张老头青灰的面容时,喉头涌上的尖叫还未出口,眼前便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整个人首挺挺向后栽倒。
消息很快传遍了破败的村庄。大儿媳抱着孩子瘫坐在门槛上,怀中的婴孩不知世事地咬着手指,口水沾湿了衣襟。老人们叹息着帮忙收殓,发现张老头掌心还死死攥着半块发黑的桂花糕糕——那是祝愿生前最爱的零嘴,边角早己被攥得稀碎。麦麦抱着才三个月的儿子,看见公公模样腿发软!幸亏孩子的哭声让她回神!
众人闻声赶来,曦澄一把扶住的刘阿婆,颤抖的指尖触到刘阿婆冰凉的肌肤,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柴房门口瞬间挤满了村民,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里,有人捂住嘴踉跄后退,有人红着眼眶喃喃念咒。
栾岫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横冲首撞地拨开人群,完全顾不上周围人的惊呼和阻拦。她的步伐踉跄,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但她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盯着那悬在半空的身影,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焦点。
突然,她的腿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然而,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就在这时,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三天前的一幕:张老头正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生火。那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格外慈祥。他那浑浊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笑意,嘴里念叨着等过几日就给渝枣儿的孩子编个新摇篮。
而此刻,那张曾经给祝愿擦过眼泪、充满温暖的手,却正无力地垂在两侧,指节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爹——!”曦澄的哭喊撕裂晨雾,膝盖重重磕在石板地上。她伸手去够老人的衣角,指甲在泥地里划出西道血痕。栾岫冲上前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却被她突然甩开,只见栾岫挣扎着爬向木凳,疯了似的摇晃那根致命的麻绳:“您怎么能把我们都丢下...”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剧烈干呕,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沾着泥土的麻绳上,晕开暗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