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黛瓦,王婆婆的竹杖就叩响了刘家小院的木门。她裹着藏青头巾,笑得眼角皱纹都堆成了朵菊花,拉着栾岫的手首往堂屋拽:"哎哟我的好妹子,快把澄丫头喊来,王婆子我给她寻着好人家啦!"
栾岫正往灶膛添柴火,竹枝噼啪爆开的火星子映得她脸色微红。她早猜出王婆婆来意,刘阿婆颤巍巍从里屋迎出来,往王婆婆手里塞了把炒瓜子:"您老费心,不过这事儿还得澄丫头自己拿主意。"
曦澄正在后院晾晒衣裳,听见动静时指尖微微发颤。竹竿上的蓝布衫被晨风掀起,恍惚间又想起祝家老宅里那些绫罗绸缎——曾经她也是穿金戴银的姨太太,她知道不过是栾岫和祝明远棋局里的一枚棋子。所谓的婚姻,不过是掩盖祝家见不得光交易的遮羞布,如今提起"嫁人"二字,心底便泛起一阵寒意。
王婆婆说得唾沫横飞:"隔壁村的栓子,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后生!虽说自幼没了爹娘,可庄稼把式顶呱呱,长得虎背熊腰的,干起活来比牛都有劲!"她拍着曦澄的手,语气热络得像自家闺女,"刘家没个男丁,让栓子做上门女婿,往后挑水劈柴、下地干活,样样不用愁!"
栾岫望着曦澄骤然发白的脸色,悄悄扯了扯王婆婆的衣角。刘阿婆也在旁打圆场:"这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们要看她的想法和意见"话音未落,曦澄突然攥紧手中木盆,指尖关节泛着青白:"多谢婆婆好意,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嫁人了,我想陪着母亲和嫂子姐姐们。"
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飘落,正落在王婆婆脚边。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栾岫不着痕迹地引到桌边喝茶。曦澄转身时,衣襟扫过晾晒的蓝布衫,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藏着太多无人知晓的往事。
暮色渐浓时,栾岫摸着黑进了曦澄的屋子。油灯昏黄的光晕下,见她蜷缩在床角,手里攥着半块褪色的丝帕——那是她逃出祝家时唯一带走的物件。
"还在想白天的事?"栾岫挨着炕沿坐下,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窗外的风裹着麦香灌进来,吹得窗棂上的剪纸沙沙作响。
曦澄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姐姐,你说人是不是永远逃不出命?从前在祝家做姨太太,如今到了这里,还是逃不过被人安排的命运。"她把丝帕揉成一团,"那个栓子,不过是另一个祝明远罢了。"
栾岫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尝尝,刘阿婆新烤的槐花饼。"看着曦澄接过饼,她才缓缓开口:"当年把你送进祝家,是我对不住你。可你看这村子,虽然穷了些,倒比城里踏实。"
"踏实?"曦澄咬了口槐花饼,甜香混着苦涩在舌尖蔓延,"等过些日子,村里人知道我当过姨太太的事,还会觉得我配得上踏实日子吗?"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狗吠声。两人对视一眼,栾岫起身掀开帘子,就见月光下立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背着竹篓,手里提着两尾活鱼,正是白天被提起的栓子。
"刘婶子,"栓子把鱼递过来,声音闷得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听王婆婆说,家里缺个打水的。我......我明早过来帮忙。"说完把鱼往窗台上一搁,转身就走,留下满地凌乱的月光。
曦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和记忆里油头粉面的祝明远竟有那么一点不同。槐花饼的甜香还萦绕在鼻尖,她听见栾岫轻声说:"命运这东西,有时候也会自己转弯的。"
夜风又起,吹得窗纸上的喜鹊扑棱棱"飞"了起来。曦澄捏着吃剩的半块饼,望着窗外渐隐的身影,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融化。
次日清晨,曦澄推开房门,露水还凝在屋檐的蛛网上。井台边传来木桶撞击井壁的闷响,循声望去,只见栓子正弯着腰,古铜色的脊背在晨光里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察觉到动静,首起身子时撞进曦澄的目光,耳根瞬间红透,喉结滚动着憋出一句:"水...水满了。"
接下来的日子,栓子像头不知疲倦的老牛。院里歪斜的篱笆被他换成齐整的竹栅,朽烂的门框换上新木,就连后山那片荒了许久的菜地,也被他翻得松软油亮。他从不进堂屋,每次送菜来都把竹篮轻轻搁在门槛,转身就走,只留下沾着泥土的脚印在青砖上蜿蜒。
这天晌午,曦澄在后厨切菜,忽听得院外传来争执声。王婆婆扯着嗓门:"栓子!你整日往寡妇家跑,传出去像什么话!"栓子闷声回应:"我...我就想帮把手。"话音未落,隔壁李婶阴阳怪气接道:"帮把手?莫不是惦记人家曦澄!"
菜刀"当啷"一声砍在案板上,曦澄攥着围裙冲出去。栓子垂着头站在槐树下,衣角被攥得发皱,脚边散落着刚送来的野山菌。她突然想起祝家门前那些指指点点的路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关你们啥事,我们家都是寡妇咋了,我两个哥哥和侄子死在日本人手里,你们有啥资格说三道西,赶紧滚,否则我不客气了!
王婆婆瞪了一眼李婶子,李婶子不敢说话,转身走了!
曦澄怔怔望着他,记忆里那些屈辱的画面与眼前涨红脸的汉子重叠。风掠过树梢,吹落几片槐花,轻轻覆在她发间。栓子笨拙地伸手,又在半空僵住,半晌憋出句:"这些...这些菌子炖汤好喝。"
当晚,曦澄蹲在灶台前烧火,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栾岫往她手里塞了碗菌菇汤,热气氤氲中,她听见自己轻声说:"原来真有人...愿意信我。"窗外传来脚步声,她掀开布帘,只见月光下,栓子正踮着脚往墙根放刚打的野兔,像生怕惊扰了满院的安宁。
秋霜染白屋檐时,后山的板栗熟了。栓子背着竹篓钻进密林,粗粝的手掌被尖刺扎出细密血痕,却固执地要把的栗蓬塞满背篓。他把板栗搁在曦澄窗下时,正巧撞见她在糊窗户。新裁的红纸映着她的侧脸,比春日的桃花还好看。
"小心划伤手。"栓子闷声递上副粗布手套,不等曦澄反应,转身就往山下跑,惊起一群栖息在枫树上的寒鸦。栾岫倚在门框上轻笑:"这呆子,怕是把后山的板栗都摘光了。"曦澄着手套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突然发现手套夹层里塞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写着:"等雪化了,带你去看山那边的湖。"
流言像冬日的北风般凛冽。有人说栓子被迷了魂,也有人说曦澄勾着汉子帮忙干活。深夜里,刘阿婆摸着曦澄冰凉的手叹气:"要不...还是躲躲?"曦澄望着窗外飘飞的雪粒子,想起栓子冒雪送来的炭火,坚定地摇了摇头。
腊八那日,栓子罕见地穿上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揣着油纸包的冻柿子,在村口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敲门。门开时,他红着脸把柿子往曦澄手里一塞:"尝尝...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