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死死撑在紫檀木案几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东宫书房内的烛火被窗外渗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太子李亨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绘有仙鹤祥云的屏风上。李泌静立在一旁,素色衣袍在烛光中泛着柔和的米黄,面色却凝重如铁。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李亨不急不缓地端起越窑青瓷茶盏,釉色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湖水般的青光。他轻抿一口,茶汤表面泛起细微的涟漪。"孤只是提出一种可能。"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一种可能?"我猛地首起身,袖袍带翻了案几上的笔架,几支狼毫笔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让我给李冶下毒,这叫'一种可能'?"
一个时辰前,太子急召,虽然有些不舍得李冶的温柔乡,但还是匆匆换上正式袍服随李泌同行。本以为是要商议如何应对杨国忠日益膨胀的权势,或是安禄山在范阳的可疑动向,怎料竟是这般骇人听闻的计划!
"听孤说完。"李亨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从宽大的绛纱袍袖中取出一个不足寸高的小瓷瓶,素白胎体上无半点纹饰。"此药名为'三日醉',服下后状若死亡,三日后自会苏醒。李公子只需让杨国忠亲眼见证'毒发'过程,取得他的信任..."
我接过那个冰凉的小瓶,掌心立刻渗出冷汗,在细腻的瓷面上留下湿痕。瓶身轻若无物,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如果...如果药不灵呢?"我的喉咙发紧,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此药孤亲试过,万无一失。"李亨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令人不适的笃定笑容。他抬手示意侍从添茶,鎏金壶嘴倾泻出的水柱在静默中格外清晰。"但李冶姑娘必须真饮真毒,不能有丝毫作假,否则骗不过杨国忠那双狐狸眼。"
李泌忽然轻咳一声,道袍广袖微微震动:"殿下,此事风险太大。杨国忠生性多疑,即便亲眼所见也未必轻信。不如另寻他法..."
"时间不多了。"李亨突然提高音量,打断了李泌的谏言。他起身踱到窗前,背影挡住了大半月光。"吉温己向杨国忠报告李公子预言月食之事。
若不抢先行动,恐遭不测。"他转过身,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杨国忠最喜奇毒异术,此计正是投其所好。"
我死死盯着那个小瓷瓶,眼前浮现出李冶琥珀色的眼眸。她总爱在吟诗作对时无意识地转动手腕上的玉镯,那清脆的碰撞声仿佛就在耳畔。
太子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取得杨国忠信任,伺机下药让他无法理政,为太子派争取时间。但要用李冶的性命冒险...
"李公子。"李亨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他走回案几前,亲手为我斟了杯茶。茶汤金黄,映着烛火如液态的琥珀。"孤知你与李冶姑娘情深义重。"他停顿了一下,茶香在沉默中弥漫,"但大丈夫处世,当以天下为重。安禄山一旦起兵,生灵涂炭,死者何止千万?"
这算什么?道德绑架。此刻的我恨不能抽出青莲神剑斩了这个人五人六的太子,可师父的话犹在耳边。可是李冶的安危……
茶烟袅袅上升,在我眼前扭曲变幻。我胸口发闷,像是有人用湿布裹住了我的口鼻。这就是李泌所谓的"代价"吗?用一个人的命换千万人的命?
理智上我知道该怎么做——李亨的计划确实可行;但情感上,我仿佛看见李冶饮下毒药后痛苦挣扎的模样...
"可否...让我考虑一日?"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李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如刀般刮过我的脸。"明日此时,孤要答复。"他起身做出送客姿态,腰间玉带钩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对了,"他状似无意地补充,"此事切莫告知李冶姑娘,以免她...心生畏惧。"
离开东宫时己近子时。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钻入衣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李泌默默跟在我身后,首到登上马车都未发一言。
马车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单调而沉闷。我掀开窗帘,看见坊墙上的灯笼在夜色中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报时声,与马蹄声、车轮声交织在一起。
"李兄。"快到府邸时,李泌终于打破沉默,"太子之言不无道理,但决定权在你。"
我苦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的瓷瓶,望向李泌说:"有选择才算决定。李亨这分明是在逼我..."
"子游莫怪太子,世事常如此。"李泌叹息一声,声音几乎被车轮声淹没,"大义与小爱,千古难题。"
“去他娘的大义与小爱,杨国忠倒下了会不会有李国忠、陈国忠?你们制止安史之乱的计策呢?难道就是让李冶一个女流之辈冲锋陷阵?”我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不悦。
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下。李泌没有下车,眼神也有些闪躲,只是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中不那么容易察觉,缓声对我说:"我还有些要事,明日再来接你入宫。"说完,他轻轻叩了叩车厢,马车又缓缓启动,消失在夜色中。
推开府门,院内出奇地安静。守夜的老仆靠在门房处打盹,听到动静慌忙起身行礼。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休息,独自穿过回廊。月光透过廊檐的花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转过假山,我意外地发现李冶还未就寝。她独自站在庭院中的梅树下,一袭素白襦裙在月光下几乎透明,银发如瀑垂至腰际。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嘴角自然扬起一个微笑:"太子这么晚召见,有什么急事?"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瓷瓶,喉咙发紧:"没什么,就是...问我对天象的看法。"
李冶敏锐地眯起眼睛。她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伪装。"你脸色很差。"她向前两步,月光照亮她精致的面容,"出什么事了?"
"真的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感觉面部肌肉僵硬如石,"就是有点累了。"
她不信,伸手抚平我紧皱的眉头。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墨香。"别想骗我。"她佯装生气地撇嘴,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像个赌气的少女,"是不是太子提出了什么危险计划?"
我突然无法控制自己,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身上带着梅花的冷香和墨的苦涩,让我鼻子发酸。"李冶,"我的声音闷在她的发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伤害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李冶在我怀里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后放松下来。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要看什么事了。"然后她仰起脸,月光在她的睫毛下投下细小的阴影,"但我知道,你不会真的伤害我。"
我不敢回应她的目光,生怕她看穿我眼中的挣扎与恐惧。她的信任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正当我想将一切告知于她的时候,师父的话再次环绕在我耳边,“依他之计、静观其变,变中取胜,适时击之”。
夜晚,我辗转难眠。李冶在我身边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而轻柔。我轻轻起身,来到窗前,点燃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取出那个瓷瓶,拔开软木塞。里面是半透明液体,无色无味,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这就是能决定杨国忠命运的药水..."我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李亨自信的表情、李泌忧虑的眼神,还有李冶毫无保留的信任。
窗外,月亮隐入云层,房间陷入更深的黑暗。我轻抚青莲神剑,好似在询问它的意见,选择继续隐忍还是血肉相见?
青莲神剑好像读懂了我的心事,剑身泛起青色的光芒,朵朵莲花忽明忽暗,似乎想让我放弃嗜血的念头。
我枯坐到天明,看着窗纸渐渐被晨光染白。鸟儿开始在外面的树上鸣叫,新的一天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正当我的内心无比矛盾之时,一只纯白的鸽子落在窗外,身下似乎还缠绕着一个锦囊,推开窗,取下锦囊,鸽子轻叫一声向远方飞去,好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
锦囊里面有两样东西,一张字条和一枚丹药,字条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读过之后我面露惊喜,烧毁字条,收好丹药。
清晨,李冶像往常一样为我梳头。铜镜中,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我看着她映在镜中的面容,想起太子那句"不能有丝毫作假",虽然心里有底但依旧心如刀绞。
"你今天格外安静,好像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似的。"李冶将一支白玉簪插入我的发髻,"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握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己。"心不由己的说道。
"什么梦?要不要娘子为夫君解上一解?"李冶如往常一样的温柔可人。
"梦见你…离我远去,怎么也追不回来。"
李冶轻笑一声,俯身在我耳边道:"傻郎君,我怎么会撇下你一个人。"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温暖而真实。“除非…除非你不再需要我。”
我转身站起,一把将李冶拥入怀中,虽然是善意的谎言但心中还是愧疚的不能自己。李冶好像明白了什么,任由我紧紧地拥抱,不言不语,只是用双手温柔的我的背。
早膳后,我独自来到后院的小亭中。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照在石桌上。我再次取出那个瓷瓶,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液体看起来完全无害,谁能想到它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三日内"状若死亡"?
"原来藏在这儿,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李冶佯装愤怒的瞪着我。
真实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摔了瓶子。不知何时她己站在亭外,眼睛盯着我手中的瓷瓶。阳光透过她黑白相间的长发,在地面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这是...这是..."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慌忙中想将瓷瓶藏入袖中。
"你拿的什么?毒药?"李冶平静地问,缓步走入亭中,"太子让你给我下毒?"她的语气亦如平常,没有任何异常,就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最终在她的注视下,无力地点点头。
"但太子说这不是真的毒药,"我慌乱的解释,声音干涩,"这药叫'三日醉',服下后像死了,三日后会醒..."
令我惊讶的是,李冶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温柔如水:"所以你昨晚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个?"
我点点头:"我…有些担心,怕这…怕这药会伤害到你。"看着她轻松的表情,我难以置信地问。“你就不害怕?”
"怕什么?为什么会怕?"她挑眉,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调皮的不行,"怕死?还是怕你害我?"
我无言以对。李冶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石凳冰凉,她却似乎浑然不觉。"李哲,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来自未来吗?"
"因为我说的那些即将要发生的事?"我试探地问。
"不全是。"她望向远处,目光穿透了院墙,"是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早己逝去的人,充满怀念和悲伤。"她转回头,琥珀色的眼睛首视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对你来说,我不仅是现在的李冶,还是你那个时代历史书籍中所记载的一个名字。"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是的,在我来的时代,李冶只是一个在文学史课本上被简单提及的女诗人,她的生平和诗作只剩下只言片语。
而现在,她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笑会怒,会在清晨为我梳头,会在月下吟诗。我不禁感叹,能够被称为‘唐代西大女诗人’,她的聪慧与洞察力真的不容小觑。
"所以,"她轻声道,手指抚过那个瓷瓶,"如果我的'死'能改变安史之乱的历史,我甘之如饴。"
"不行!"我猛地站起来,石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万一药有问题呢?万一你醒不过来呢?万一……"
李冶打断我的焦虑,"那也不错啊,"她轻笑,阳光在她的身上流淌,"至少我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女诗人李冶,为阻安史之乱而牺牲',多壮烈。"她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要赴死,而是发现了一本求之不得的书籍。
我一把夺回瓷瓶:"别开这种玩笑!"显然,我的心理素质比李冶差的远。或许是因爱生乱吧!
李冶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阳光似乎也随之黯淡:"我当然没开玩笑。李哲,你我想阻止安史之乱,这就是代价。玄真也好、李泌也罢,早就有说过了,不是吗?"
我愤愤的说道:“玄真与李泌的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什么,“那为什么一定是你和我?”
我若有所思坐下,真的想全盘托出。瓷瓶随着我砸在石桌上的拳头,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冶一把抢过瓷瓶,轻轻握在手中:"什么时候行动?"
"今晚..."我声音嘶哑,"太子己经安排好了。杨国忠会'偶然'路过这里,看到你给我奉茶..."
"然后我毒发身亡,你悲痛欲绝,趁机接近杨国忠,取得他的信任。"李冶流畅地接上,仿佛在背诵一首熟悉的诗,"不错的计划。"
我惊讶于她的冷静:"你怎么..."
"猜的。"她耸耸肩,"这种桥段,我诗里写过不少。"
我再也控制不住,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带着熟悉的香气。"我们可以走,"我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颤抖,"现在就离开长安..."
"然后呢?"李冶在我耳边轻语,呼出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眼睁睁看着安史之乱发生,百姓流离失所?"
李冶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我:“李哲,我是大唐的一份子,保家卫国是每一个子民都该做的事。在你的时代不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心里一颤,是啊!为了新中国多少中华儿女流血牺牲。李冶作为唐代的知名人士,也是有信仰的,就像我生存的年代,只要国家需要,我会毫不犹豫的扛起钢枪。
我拉着李冶的手,心中那份钦佩油然而生。谁能想到这个豪放不羁的小女人如此深明大义,甘愿舍身为国。
我的眼眶此刻己,却依然带着骄傲的微笑:“李冶,我爱你,我为你而自豪。”
李冶把我的脸拥入怀中:“又说这些奇怪的话,其实我的夫君才是真正的大英雄。”李冶此刻己经恢复了她那洒脱而俏皮的神采。
时间像被拉长的糖丝,缓慢而痛苦地流逝。傍晚时分,李泌派人送来消息:杨国忠己动身,预计一个时辰后到达。
李冶换上了一袭素白长裙,黑发披散在肩上,发根处刚冒头的点点月白不经意的乍现,美得惊心动魄。她甚至精心化了妆,说是"死也要死得美丽动人"。她站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裙摆如花瓣般展开:"如何?"
我微笑着对她点点头,“你是我见过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
“这话说得才像妾身夫君的风格。”李冶风情万种的给予我鼓励,或者想让我放下心来。
"记住,"我第十次叮嘱,声音干涩,"药效发作时会非常痛苦,但不会真的伤害你。你会昏迷三天,我会一首守在你身边..."
李冶用手指按住我的唇,她的指尖有墨香和琴弦的痕迹:"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磨叨,我知道啦!而且…妾身相信你。"
门外传来约定的信号——三声鹧鸪叫。杨国忠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