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想象过宋敬之的样子。
或许是清瘦但能提的动刀的文人,或许是壮硕但又在细微处儒雅的大汉,最不济也该是一眼便能看出赤胆忠心的清白人。
可是真正见了面,他发现宋敬之和他的一切设想都不相符。
他的个子不高,但是肚子大的比寻常怀孕五六个月的妇人还要骇人,面色青黄,眼下是遮不住的乌青,一看便知是常年沉湎酒色所造成的。
他的形象和裴春庭故事里的那个宋敬之太割裂,让裴霁一时间无法接受。
好在沈覆卿看出了他的异样,先他一步下了马车,将宋敬之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收敛自已激荡的心绪。
宋敬之携一众苗疆官员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喊道:“恭迎钦差大驾!”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谢王爷。”
众人起身后,宋敬之快步走到沈覆卿面前,笑容谄媚地开口:“王爷此次前来苗疆,山高路远,怕是受了不少风霜,臣特意命人在苗疆最好的酒楼设下接风宴,还望您不嫌弃。”
“素玉迎风翠黛长,幽香溢沁满庭芳,壑谷飘然流碧影,深渊独醉作仙乡,满庭芳的盛名享誉天下,宋太守在此地设宴,足可见诚意十足。”
“王爷惯爱风雅,微臣只是投您所好。”
宋敬之挥退想要迎上来的舞姬,亲自扶着沈覆卿走进满庭芳,一派和睦景象。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灯影幢幢中,裴霁才堪堪整理好纷乱的心绪。
苗疆守备步梅溪一直等在一旁,看他有了动作,这才快步走过去,拱手道:“久闻裴大人为官清正廉明,今日终于得见,特意留下结交。”
“若论官品,我只比你大了半级,步守备无需行此大礼。”裴霁抬手将他扶起,态度并不热络,却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裴大人不知,在这苗疆,官大半级也能压死人。”步梅溪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腰,“下官虽然身领四品守备之职,却也要事事听从宋太守的指示,难熬的很啊!”
他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已的郁郁不得志,让裴霁有些意外。
“听步守备的意思,似乎对宋太守有很多不满?”他试探地询问。
“诚如裴大人所想,下官的确不满宋太守的一手遮天,只可惜势单力孤,即便知道许多苗疆官场上的腌臜事,也寻不到青天做主。”
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就是明示。
苗疆一共就这么两个说了算的人,文有宋敬之去和沈覆卿周旋,做足了一副媚上的姿态,武有步梅溪留下和裴霁交心,抛出难辨真假的诱饵。
苗疆的水,确实深得很。
裴霁知道,他今天是一定要接受步梅溪的投诚了。
“步守备既然有意拨云,我自然乐意相助。”裴霁笑着拍了拍步梅溪的肩膀。
“有裴大人这句话,下官便有了底气,下官会在今日的夜宴上为您奉上诚意。”
……
满庭芳内,沈覆卿坐在上首,宋敬之引着一个貌美如花的侍女前来。
“微臣看王爷身边无人侍奉,特意命人寻了满庭芳里最好的美人,还望王爷笑纳。”
说罢,他给那侍女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扬起柔美的笑,缓步走向沈覆卿,柔弱无骨地在他身前跪下,为他剥了一个蜜桔,抬手送到他唇边。
沈覆卿瞥了一眼媚态横生的侍女,轻笑一声,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剥了皮的蜜桔。
肆意的汁水顺着纤纤玉指流下,侍女顿了顿,竟旁若无人地伸出舌尖,把汁液舔了去。
这样带有明显暗示意味的动作,沈覆卿见过不少,但是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侍女的容貌确实算得上佳品,虽然仍脱不开欲色,却比旁人少了几分俗气。
他想了想,抬手拿过一旁的丝帕,笑着丢给了她。
不知是否故意,丝帕正好落在她胸前若隐若现的春光上,让她克制不住地红了脸。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相挨,你这浑身的本事,都不如这一刻的娇羞来的可爱。”
“多谢王爷指点。”侍女羞涩地笑着,大着胆子为他斟满琉璃盏,“这是满庭芳最具盛名的醉他乡,请王爷赏脸,满饮此杯。”
沈覆卿闻言,很给面子地喝尽了杯中酒。
辛辣混着甘甜,让他的白玉面上染上一层薄红。
宋敬之忽然觉得寻美人来讨好这件事做的似乎有点蠢,因为这侍女还不及沈王爷三分风华。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沈覆卿没有揽镜自赏的癖好,那就绝对逃不过美人的温柔乡。
沈覆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宋敬之,触及到他眼底的算计之后,翘了翘唇角,继而把视线落在了侍女身上。
“既然来伺候本王,那就先报个名字吧。”
“奴家贱名偎红,谢王爷容留。”
“且恁偎红倚翠,你这个名字像是一对,可是还有姊妹?”
沈覆卿是随口一问,偎红却因此红了眼眶。
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宋敬之,似乎被吓着了,匆忙地用丝帕抹去了眼角的泪。
“没有...”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奴家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没有姊妹,至于这名字...这名字也只是薛老板觉得好听,随口给取的。”
有故事。
沈覆卿提起了几分兴趣。
“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宋敬之一下子紧张起来。
好在此时裴霁从外头走进来,解救了他。
沈覆卿抬眼看向黑着脸的狼崽,不自觉地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身边的席位,示意他过来坐。
裴霁想装看不见,却又不愿旁人以后也学他下沈覆卿的面子,纠结片刻,还是冷着脸坐过去。
偎红很有眼色地也为他斟满酒杯,柔顺地递到他面前,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抬手拨开。
“本官没有沈王爷的好福气,喝不来美人酒,受不住美人恩。”
好大的火气。
沈覆卿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是在外头和步梅溪说话受了委屈?不应该啊,看步梅溪的神色,两个人应该聊的很不错。
难道...这火是对着他发的?
就因为他吃了偎红剥的一个蜜桔,喝了她斟满的一杯酒?
“小裴大人,做人不能太小气。”沈覆卿意有所指地说道。
裴霁闻言,面色更加难看,“殿下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臣都愿意把如此美人让给殿下一人独享了,您怎么还能说臣小气呢?”
话音落地,沈覆卿不由得轻笑一声。
醋味都快溢满大堂了,还在这装无事人呢。
原来,裴霁对他还真存了点不愿意说的心思。
这可真是太好了。
毕竟在这个世上,没有比感情更无用,也更好拿捏得东西了。
沈覆卿借着垂眸整理衣襟的动作,藏起眼底划过的一抹带着算计的笑。
宋敬之感受到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氛围,再结合京都传来的消息,全然笃定他们不和。
这样正好,只有两个钦差不是一条心,他才有机会从中动作。
利而诱之,分而化之,这是他惯用的方法。
这么多年,除了一门心思忠君的步梅溪,苗疆官场已经被他牢牢掌控。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步梅溪,看他那副耿直的样子,心中暗骂了一句愚忠。
做个远离京都的土皇帝,难道不比做皇帝的狗要舒坦的多?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只狗挫骨扬灰。
……
满庭芳不愧是苗疆第一楼,美酒醇香,美人如云,完全看不出边境的贫苦。
沈覆卿透过满堂华彩,看到的是一把把沾着泥的镰刀,一座座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的草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座堆金砌玉的满庭芳,不知是用多少人命建造的。”
闻言,裴霁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以为,沈覆卿居庙堂之高,是看不见众生疾苦的。
原来,他并非无可救药。
“殿下能苦生民之苦,实在难得。”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几分雀跃,“我说过了,只要殿下能够安分守已,做个忠君爱民的好人,我们就还能成为知已。”
他以为月亮还能回到天上,却没想过,月亮可能根本不是月亮。
沈覆卿可以是林中的雾,可以是潭底的冰,也可以是火烧过后的枯枝败叶,甚至还可能是经年腐朽的一寸灰,唯独不可能是裴霁的月。
他说他们是知已,却从未触及到他的一点魂。
沈覆卿忽略舌尖的一点涩,望向裴霁的神情中,是他最喜欢的清。
“小裴大人可知,这世上多的是豺狼虎豹,要想做个好人,难得很。”
“我会护着殿下。”他神色认真,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殿下一定要相信我。”
“我自然相信。”
相信什么?当然是相信自已。
沈覆卿绝不会把前路寄托于人,尤其是注定会分道扬镳的人。
裴霁还不明白,不同于战争是血与泪的掠夺,政治更像是一场不见血的欺诈。
在名利场上,所有关于真心的话,都是不能信的。
“殿下可知,方才进来的时候,步梅溪与我说了什么?”
“没头没尾的,让我凭空猜吗?”沈覆卿笑着问。
“是有些强人所难。”裴霁思索片刻,“那我换个问题,殿下猜猜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一个容易一些,但是细想起来,其实一样困难。
不过,沈覆卿最擅长的,就是化解难题。
“关于好人和坏人的界定,我和小裴大人似乎有很大的区别,不过若是单纯以貌取人,那我觉得步梅溪应该是个好人。”
“殿下果然狡猾。”裴霁不满地哼道,“若是以貌取人,那殿下岂不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哎呀,原来在小裴大人心里,我竟如此貌美?”沈覆卿故作惊讶的调笑。
裴霁愣了愣,待回过神来,耳朵尖已经染上了红。
论起风月技,十个他也比不上自小在富贵堆里长出来的沈覆卿。
无奈,他只能先认输讨饶。
“是我不该在殿下面前卖关子,殿下可饶了我吧,我告诉殿下,方才在外头,步梅溪和我说会在宴席上展示向我投诚的诚意,我猜,必然是针对宋敬之的。”
“倒是有意思。”沈覆卿轻笑一声,“苗疆的这两个掌权者,心不和就罢了,表面功夫竟然也懒得做,堂而皇之地要给对方捅刀子,实在稀奇。”
“步梅溪说,他知道许多以宋敬之为首的苗疆官员的腌臜事,希望借咱们的手,肃清...”
“小裴大人,他想借的,应该只有你的手吧?”沈覆卿打断他的话,“他可不信任我,不然就不会单独和你说这些话了。”
话音落地,裴霁恍然大悟。
他以为步梅溪是见沈覆卿被宋敬之引走,所以只能向自已投诚,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想过求助沈覆卿,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自已。
“所以,他和宋敬之的确是水火不相容?”
“未必,或许他们共同定计,只为了分化你我。”
说罢,沈覆卿捻起一枚桃花糕,抿了一口,然后兴致勃勃地凑到裴霁身边。
“小裴大人,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步梅溪所谓的诚意,会着落在谁的身上?”
闻言,裴霁细细思索。
沈覆卿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忍不住轻笑一声。
他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点,拍了拍裴霁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跪在宋敬之身边侍酒的偎红。
“我猜,会着落在她的身上。”
话音落地,异变陡生。
偎红丢掉手中的琉璃盏,一改方才的柔婉,断喝一声:“狗官,拿命来!”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向还未来得及反应的宋敬之。
可惜,刀尖只差一寸就能捅入他腹部的时候,被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丢刀拦下。
紧接着,偎红便被冲上来的侍卫按在了地上。
偎红跪在地上,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如土色的宋敬之,怨恨地开口:“狗官,今日我杀不了你,算是我的命不好,但是你记住,苗疆多的是想杀你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替我的妹妹报仇雪恨!”
她果然有妹妹。
沈覆卿对此一点也不意外。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偎红面前,端详她片刻,忽然俯身挑起了她的下巴,“敢当众行凶,不怕死?”
“比起死,我更怕妹妹的冤屈不能洗清!”
“有气性。”沈覆卿松开手,笑着赞叹一句,“本王喜欢你这种有气性的人,所以决定给你个申冤的机会,明日巳时三刻,本王在太守府公堂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