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我裹着斗篷推开沁芳闸边的竹帘时,李纨正蹲在石凳上搓手。
她鬓边的珍珠簪子歪向一侧,月白衫子前襟沾着草屑,见我来便跳起来,袖中滑出半卷黄纸:"刚从周瑞家的手里截的——礼部尚书陈廷敬联合七位御史,天没亮就往养心殿递了折子!"
我接过折子展开,烛火在她袖中摇晃,照得"擅改祖制""妄图干政""惑乱宫廷"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李纨的手指戳在"金陵女子书院逾制"那行:"他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开书院是坏了三从西德的规矩。"
"大嫂子急得连外罩都没穿?"我摸她冻得冰凉的手腕,把自己斗篷往她肩上拢,"上个月陈大人的嫡孙女求书院名额被拒,我就料到他要发作。"
李纨愣了愣,忽然笑出声:"到底是你,早把人心算透了。"她替我理了理鬓角碎发,"我来之前让平儿守着二门,再有消息立刻传。
你且宽心——"她压低声音,"宝兄弟在工部调了二十个青壮,若真闹起来..."
"不用。"我把折子折好收进袖中,"要闹便闹大些,正好让天下人看看,是他们守着旧规坏了家国,还是我们开书院坏了规矩。"
石凳下的冰棱子喀喇一声碎了,远处传来梆子声,卯正了。
李纨搓着发红的指尖起身:"我得回去替你盯着大奶奶们,省得有人听了风声去老太太跟前哭。"她转身时斗篷扫过石桌,带翻了我昨夜搁的茶盏,冻成冰的残茶磕在青石板上,裂成细网。
我蹲下身拾茶盏碎片,指腹擦过冰面,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教探春算书院开销,砚台里的墨汁冻成黑玉,她举着笔说:"要是墨能化冰就好了。"如今倒真要拿这"冰墨"去化一化礼部的坚冰。
辰时,我在缀锦阁翻找"梦醒金陵"展览档案时,探春抱着一摞绢本冲进来。
她月白比甲上沾着墨迹,发辫散了半条,喘得像刚跑完沁芳闸:"找着了!
去年中秋您改的《红楼梦曲》手稿,里面引了李易安的《漱玉词》、薛涛的《洪度集》,还有鱼玄机的《江陵愁望有寄》!"
她把稿子摊在案上,墨迹未干的批注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您看这句'金兰契,麟凤质,从来女子有高格'——陈廷敬说女子无才,可这些女诗人都是史书记载的!"
我指尖抚过"李易安"三个字,想起现代图书馆里那排绣像本,易安居士的小像旁写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原来千年前的月光,早照过今天的书院砖。"去把宝兄弟叫来。"我把稿子收进檀木匣,"让他把工部新造的铜印取来,要盖在章程最前头。"
探春应了一声往外跑,裙角带起案上的鸡毛掸子。
我望着她跑远的背影笑——这丫头上个月还为抄书手酸掉眼泪,如今搬起书箱比小子还利索。
午时三刻,礼部正堂的金砖被日头晒得发烫。
我跟着宝玉跨进门时,陈廷敬正捻着花白胡子拍桌子:"林姑娘可知,太祖皇帝曾立碑'内臣不得干政'?
女子开书院,与干政何异?"
他身侧的御史们跟着起哄,有个年轻御史我认得,是去年书院拒收的盐商家公子,此刻涨红了脸:"书院里教算学、讲兵法,成何体统!"
"体统?"我松开宝玉攥着我袖口的手,走到堂中。
檀木匣在我臂弯里沉得像块铁,"请问陈大人,汉有班昭续《汉书》,唐有上官婉儿掌制诰,宋有李易安著《金石录》,这些女子算不算体统?"
堂中突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响。
陈廷敬的胡子抖了抖:"那是...那是特例!"
"那这特例从何而来?"我打开檀木匣,取出《红楼梦曲》手稿,"此稿作于去年中秋,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女子治学,古己有之'。
若女子无才,何来这些青史留名的特例?"我转向皇帝座前的黄门官,"烦请呈给皇上过目。"
黄门官捧着稿子退下时,我瞥见陈廷敬额角的汗。
宝玉悄悄碰了碰我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传来——他总说自己是块顽石,可此刻倒比玉还暖。
未时二刻,养心殿的朱门打开时,黄门官捧着明黄圣旨走出来。
他尖细的嗓音在廊下回荡:"金陵女子书院章程合于礼教,利于风化,着礼部拨银三千两,钦此。"
陈廷敬的朝珠"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朝服下露出的湖绸里衣——和上个月匿名寄给书院的破棉衣,是同一种料子。
原来那些说女子不该读书的人,自己倒穿得比谁都讲究。
黄昏回潇湘馆时,窗台上压着封匿名信。
信纸是最普通的毛边纸,墨迹却带着松烟香:"阁下之志,令人敬佩,然树敌己多,宜慎行。"
我把信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过"慎行"二字时,忽然想起刚穿来那天,我躲在廊下看宝玉被贾环推了个跟头,他爬起来拍着灰说:"林妹妹,我以后要做个能保护人的。"如今他保护的,是整个书院的姑娘们。
纸灰飘到烛台边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探春抱着个锦匣进来,她发间的石榴花蔫了半朵,眼神却亮得像星子:"姑娘,户部那边...查到一笔可疑银两。"她把锦匣放在案上,"是从扬州盐运司转来的,最后进了..."
"进了谁的账?"我摸着锦匣上的锁扣,铜锁凉得像块冰。
探春咬了咬嘴唇:"暂时还没查清。"她抬头时,窗外的晚霞正照在她脸上,"不过林管家说,礼部某位大人在扬州有三家盐务铺子。"
我望着案头"才女之道"的拓本,指尖轻轻叩了叩锦匣。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缠在一起的竹子——风越大,反而越要往高处长。
"去把大嫂子和宝兄弟叫来。"我打开锦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账本,"该查查这些盐铺子的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