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道明黄诏书,指节被硌得发白。
马蹄声惊起的寒鸦还在头顶盘旋,翅影掠过妙玉月白衫子,倒像她从前抄经时落的墨点。"别怕。"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指尖凉得像晨露,"我写的信在你怀里,每一句都是真心。"
北静王府的马夫早候在山门外,青帷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垫得软乎乎的锦褥——是宝玉安排的,他总记得我坐车怕颠。
我扶着妙玉上车时,瞥见她腕间还戴着去年中秋我送的翡翠镯子,刻着"守拙"二字。
那时她嫌俗,如今倒成了护身符。
辰时三刻,宫门前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
我踩着汉白玉阶往上走,每一步都能听见自己心跳。
金瓦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首到那道冷厉目光劈过来——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玄色衮服绣着十二章纹,连茶盏搁下的动静都像惊雷。
"林氏。"他声音像淬了冰,"朕听说栊翠庵藏着位'玉小姐',你倒说说,这是哪家的姑娘?"
我跪下去,袖中妙玉的信被掌心焐得发烫。"回陛下,那是臣女的清客。"
"清客?"龙案"砰"地一响,他拍案而起,玄色流苏垂下来扫过我额角,"宗人府今早来报,说那女子腕间有'永'字暗纹,是先朝端敏长公主的私印!
林氏,你私藏前朝遗孤,是嫌荣国府的脑袋太多?"
我抬头,正撞进他泛红的眼底。
这是早料到的雷霆,可真劈下来时,后颈还是沁出冷汗。"陛下明鉴。"我从怀中取出信笺,展开时故意让"栊翠庵主持妙玉"几个字先入眼,"非臣私藏,是她自愿归附。
这是她亲笔写的《归心书》,求陛下过目。"
信笺被内监呈上去时,我盯着皇帝指尖。
他翻页极慢,第一页还没看完,眉峰就松了些——妙玉写得明白,她三岁被乳母抱出皇宫,在江南尼庵长大,从未与前朝余孽有过往来;又说"愿为陛下磨墨捧砚,不敢妄言尊卑",最后还夹了张抄经纸,是她用瘦金体写的《贞观政要》。
巳时的日头爬过檐角,照得龙案上的信笺泛着暖光。
皇帝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轻笑一声:"好个'不敢妄言尊卑',倒比朕那些皇子会说话。"
我心尖一跳,立刻从袖中抽出另一份奏疏。"陛下,臣女还有《关于女子继承权疏》要呈。"我刻意让奏疏边角露出半枚康熙年的宗人府印——那是探春翻了三日夜库房才找着的,"汉有吕后称制,唐有则天临朝,本朝孝庄太后佐三朝,可见女子辅政古己有之。
妙玉姑娘若得封号,一则堵了江南士族的流言,二则......"我顿了顿,"可作女子向学的表率。"
皇帝放下信笺,指节敲着奏疏:"你倒会找由头。"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像把刀,"可朕若说她是隐患呢?"
"隐患在人心,不在一人。"我迎上他的目光,"陛下若封她为郡主,她便是您的人;若囚她于冷宫,她才真成了前朝的旗。"
殿外传来鹦鹉学舌的叫声,"圣明"二字被说得字正腔圆。
皇帝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抓起案头朱笔,在奏疏上画了道粗粗的线。"礼部拟封号。"他扔了笔,"但她得住在延禧宫偏殿,没朕的旨意不许出门。"
我叩首谢恩时,指甲掐进掌心。
延禧宫偏殿离御书房不过半箭地,名义上是软禁,实则是皇帝要就近看着——这妥协比我预期的好。
我早让探春联络了户部的王侍郎,明日起,妙玉的月例、用度都会按郡主规格走,就算礼部拖延,银钱也断不了。
未时回府,缀锦阁的窗棂上还沾着晨露。
李纨正往茶盏里续水,见我进来,茶勺"当"地磕在瓷沿上:"可算回来了!
宝玉在东暖阁急得转圈,茶盏都摔了两个。"
话音未落,门帘"刷"地被掀开。
宝玉穿着玄色箭袖,发冠歪在鬓角,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糕:"怎么样?
那老匹夫......"他瞥见我眼神,忙改了口,"陛下没为难你吧?"
我把今日情形说了,末了道:"明日让探春去户部,盯着妙玉的用度文书。"又转向李纨,"你去书院,挑十个最稳妥的学生,准备'女官试办班'的功课表——陛下虽没松口,但看了奏疏的脸色,总该有转机。"
李纨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锐光:"我这就去账房支银子,先把书院的笔墨纸砚备齐。"
宝玉突然一拍桌子,枣泥糕屑溅了半案:"我明日去求北静王!
他最烦那些酸腐老臣,让他在朝上帮着说两句话,女子科举的事能快半年!"
我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喉头发紧。
从前的大观园,姑娘们只能算珠子,被人串着走;如今倒成了火种,要烧出片新天来。
夜幕降临时,潇湘馆的竹影在窗纸上摇晃。
我倚着美人靠,听外头细雨沙沙,手里攥着晴雯刚送来的蜜饯——是宝玉让小厨房做的,说我今日必定没吃午饭。
"姑娘!"窗棂被敲得咚咚响,晴雯裹着雨气冲进来,发梢滴着水,"宫里头来人了!
妙玉娘娘被册封为'永昌郡主',礼部的帖子刚送到二门上!"
我猛地站起来,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蜜饯滚了满地,我却顾不上捡,抓着晴雯的胳膊:"真的?
诏书呢?"
"在周瑞家的那儿收着!"她喘得厉害,"说是陛下看了妙玉写的《劝农疏》,说比户部那些老官儿写得明白......"
雨声忽然大了,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窗外竹枝被风压得弯下来,叶尖滴下的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姑娘。"外头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陛下口谕,请您明日再赴东宫议事。"
我走到门边,隔着门帘看见个青衫小太监,手里举着块羊脂玉牌,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
东宫......太子的地盘。
我摸了摸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想起妙玉说的"凤凰要涅槃"。
雨丝飘进来打湿裙角,我望着远处渐浓的夜色,轻声笑了。
该来的火,才刚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