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潇湘馆的竹榻上翻了半宿,腕间翡翠镯子硌得生疼。
天刚蒙蒙亮,窗纸便被叩得轻响,晴雯的声音裹着晨雾钻进来:"姑娘,昨儿派去查笛音的周妈妈回来了。"
我掀开锦被坐起,鬓发垂落也顾不上理,只来得及披件月白夹袄便开了门。
周妈妈鬓边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半片碎瓷,见了我便要跪,被我扶住胳膊:"首说。"
"奴才顺着笛音往西寻,绕到西华门角楼底下,见个穿灰布短打的小太监蹲在墙根。"她把碎瓷片摊在掌心,釉色青灰,边缘有磨损的毛边,"奴才使了五钱银子,那小太监抖得跟筛糠似的,说笛是前日从北市旧货摊买的——您瞧这纹路,奴才特意去大栅栏问了老匠人,说是北地窑口烧的,专出给草原上的牧民。"
我捏起碎瓷片,指腹触到粗糙的釉面,后颈泛起凉意。
北地民调...北市旧货摊...若说寻常太监买个旧笛子解闷,断不会挑这种带着草原火塘味的。"可问出吹笛时辰?"
"每日酉时三刻,准得很。"周妈妈压低声音,"那小太监还说,前日见这笛子被个穿玄色斗篷的外乡人摸过,说是'替主子寻个会吹《折杨柳》的'。"
我把碎瓷片收进妆匣最底层,檀香混着泥土腥气窜进鼻尖。
窗外竹影沙沙,恍惚又听见那声清冽如霜的笛音,原来不是宫墙里的闲趣,是北地的风,卷着沙粒刮进了京城。
"去前院看看,宝二爷可来了。"我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指尖在胭脂盒上顿了顿——宝玉最不爱看我涂得太艳,便只点了点唇珠。
话音刚落,廊下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宝玉掀帘进来时,袍角还沾着晨露,手里提着个青瓷食盒,盖子掀开是冒着热气的蟹粉汤包:"林妹妹昨儿说想吃苏记的汤包,我天没亮就去守着了。"
我接过食盒,却见他眉峰微蹙,袖角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药方。"怎么?"我夹起汤包的手悬在半空。
"张阁老、李尚书、王侍郎,连着三日请了病假。"他坐下来,手指敲了敲桌面,"我托太医院的朋友查了,三位老大人吃的补药里都掺了'百日红'——这药草看着像人参须,实则性热如炭,久服必伤脏腑。"
我咬了口汤包,鲜甜的汤汁在嘴里却泛出苦味。
百日红,我在现代医书里见过,草原上的牧民用来治寒症,汉地大夫极少用。"这是要借药杀人,还是..."
"替新政清路。"宝玉替我续了盏茶,茶烟模糊了他的眉眼,"三位老大人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铁杆,上月还联名参了书院一本。"
我放下茶盏,青瓷与木桌相撞发出脆响。
原来那笛音不是巧合,药材里的草原影子,北市的旧笛子,还有老臣们的"病"——这盘棋的棋子,早从北疆落到了京城。
"去请大嫂子和三妹妹来。"我转身翻出案头的《女戒》批注本,墨痕未干的"参政"二字被指尖压出褶皱,"辰时三刻,就在暖阁议事。"
李纨来得最快,鬓边插着朵素白绒花,手里抱着个锦匣:"我把族中能识字的姑娘名录带来了,昨儿熬到三更,筛出十二位知书达理的。"探春跟着掀帘,月白衫子上沾着墨点,显然是从书斋首接赶来的:"林姐姐,我让人抄了三十份《女则新解》,明儿让人在城门分发。"
我铺开宣纸,笔尖蘸饱了松烟墨:"太子许了女子参政入律例,咱们便递《女子参政疏》——"笔锋一顿,在"疏"字上圈了个圈,"但名单要分两层:前八位是各世家的嫡女,做给老臣们看的'门面';后两位...李纨嫂子,你族里的李纹李绮可还在?"
李纨眼睛一亮:"她俩跟着先生学算学呢,前日刚算出粮田亩产。"
"最后两位,"我抬眼望她,"写我和三妹妹。"
探春拍案而起,发上的珠花乱颤:"林姐姐这是要当靶子?"
"靶子要竖得漂亮。"我把名单推过去,"太子要的是'顺应民意',老臣们要的是'无伤大体'。
咱们把嫡女摆在前头,他们便觉得不过是世家内斗;把我和三丫头放最后,倒显得是'民女请命'——等疏递上去,太子若准了,书院便能往各部安插人;若驳了..."我勾唇一笑,"正好闹得满京城都知道,太子连女子求个读书的机会都不肯给。"
李纨抚掌:"好个借势打力!"她把锦匣推过来,"这是我整理的各府内宅账目,若要安插人,得先摸清楚各部的钱袋子。"
正说着,窗外传来极轻的叩窗声。
我示意众人噤声,起身推开半扇窗,妙玉的素色道袍在竹影里忽隐忽现,腕间的翡翠念珠泛着幽光:"林姑娘,能借一步说话?"
我们绕到后园的竹林里,妙玉的檀香混着竹香,熏得人鼻尖发酸。"昨儿我在佛堂抄经,听见偏殿有说话声。"她攥紧念珠,指节发白,"一个男声说'金帐可期',另一个...像是太子。"
"金帐"是草原上对可汗王庭的尊称。
我后背抵上冰凉的竹节,忽然想起周妈妈说的玄色斗篷,宝玉说的百日红——原来太子不只是要新政,他连北疆都盯上了。
"多谢你。"我握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冷凉,"往后若再听见什么,让小竹偷偷递个信儿。"
妙玉点头,转身时道袍扫过竹枝,惊起一串露珠。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忽然听见廊下小丫头喊:"林姑娘,刘管家说户部尚书的马车在角门等着,要收您的帖子。"
我回到暖阁,从暗格里取出个青纸信封,封口盖着书院的墨竹印。
里面是医理班弟子整理的药方分析,详细标着三位老臣药材里"百日红"的含量,还有北市药铺的进货单。
"给刘管家。"我把信封交给小丫头,"只说'书院替太医院分些忧'。"
夕阳把竹影拉得老长时,我站在廊下看小丫头们扫落叶。
远处传来打更声,戌时三刻了。
正欲回屋,忽闻竹梢发出细不可闻的断裂声——我猛地转头,只见一道黑影从院墙上跃下,月光照亮他手中的密函,封皮上的暗纹像极了北疆的狼头图腾。
我攥紧袖中的碎瓷片,心跳声盖过了秋虫的鸣唱。
那黑影刚要往窗下摸,廊角的灯笼"啪"地炸开,晴雯举着木棍冲出来:"什么人!"
黑影翻身跃上墙头,密函被风掀起一角,我眼尖瞥见"八月十五"西个墨字。
等晴雯追出去,只捡到半片碎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金帐...内应"。
我把碎纸塞进妆匣,与晨时的碎瓷片并排摆着。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夜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极了一张铺开的棋盘——这局棋,该落子了。
睡到后半夜,我被凉风吹醒。
迷迷糊糊间,见案头多了个青布包裹,月光下隐约能看见上面的墨字:"林姑娘亲启"。
裹布边缘沾着草屑,像是被人连夜送来的。
我刚要伸手去揭,窗外又传来竹枝折断的声响,惊得我手一抖——
那声音,和戌时的黑影,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