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竹梢时,雪雁掀帘的动静惊醒了我。
"姑娘,翠屏姑姑在廊下候着,说有太后口谕。"她声音发颤,指尖攥着的帕子皱成一团。
我扶着炕桌坐起,袖中还留着昨夜咳血的腥气——自上次在金銮殿吐了那口血,这副身子便像被抽了筋骨,可此刻心跳却撞得肋骨生疼。
太后的人来得这样早,怕不是为着前日"赐婚暂缓"的诏书。
掀开门帘的刹那,穿墨绿宫装的女子转过脸来。
她鬓边那支素银簪在雾里泛着冷光,眼尾的细纹让我想起母亲房里的容嬷嬷——当年我躲在妆匣后读《史记》,容嬷嬷总假装没看见,却在我合上书时往我手里塞块桂花糖。
"林姑娘。"她福了福身,声音像浸过温水,"太后说您若要翻宝月那桩旧案,得去御书房找件东西。"
我垂眸掩住眼底的锐光。
前日金銮殿上阿木尔招认伪造诏书,宝月被押去慈宁宫时看我的眼神,分明是要撕了我吞下去。
太后突然派近侍来递话,是真心相助,还是试探我手中有几分底牌?
"翠屏姑姑请进。"我扶着门框笑,指尖掐进掌心,"雪雁,上茶。"
她坐进竹椅时,裙角扫过我的绣鞋。
茶盏捧上来时,她盯着我腕间的翡翠镯子看了眼——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平安"二字。
"宝月公主近三个月每月十五未时必去御书房。"她突然压低声音,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沿,"御书房西墙有处暗格,钥匙在太后当年赏她的鎏金手炉里。"
我端茶的手顿住。
茶烟模糊了她的眉眼,可那句"每月十五"像根细针,扎得我太阳穴突突跳——宝玉被诬"私通番邦"的那封伪诏,正是八月十五夜里送到皇帝案头的。
"为何帮我?"我首截了当。
她摸出块明黄绢帕擦了擦茶盏沿:"太后说,林姑娘这样的人,该站在能照见更多人的地方。"
晨雾被风卷散时,我己换了身素青衫子。
雪雁捧着锦匣站在廊下,匣里是母亲留下的翡翠镯子——必要时,这是敲开宫门的钥匙。
翠屏站在竹影里等我,发间银簪闪了闪:"太后己传旨,说您今日入宫探静太妃的病。"
静太妃是太后的胞妹,上月染了风寒。
这由头挑得妙,既合规矩,又能掩人耳目。
我捏了捏袖中冷硬的天枢令——最后一次回溯用在金銮殿救宝玉,如今只能靠这副脑子往前闯了。
御书房的砖缝里浸着潮气。
翠屏扶着我跨过门槛时,我闻到了熟悉的墨香——和宝玉书房里的一样,是松烟墨混着沉水香。
她指尖在西墙第三块砖上一按,"咔嗒"一声,半人高的暗格缓缓露出。
"公主总说这里藏着前朝秘本。"翠屏从袖中摸出鎏金手炉,钥匙在炉底卡得极紧,"可奴才跟了太后三十年,倒觉得...有些秘密,藏得越显眼越安全。"
暗格里堆着半人高的旧卷轴,封皮上的红印都褪成了淡粉。
我蹲下去时,裙角扫过满地积灰,呛得人想咳。
第三卷刚抽出来,一张泛黄的信笺"簌簌"掉在脚边。
"宝玉私通番邦"那几个字刺得我瞳孔收缩。
翻到背面时,我几乎要笑出声——簪花小楷写着"仿其字迹,务必逼真",右下角的"宝月"二字,和她送宝玉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上的落款,连笔锋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找到了。"我攥着信笺起身,指尖被纸边划破了道血痕。
翠屏接过信笺时,窗外的日头正爬上飞檐。
她借着光看了眼,迅速塞回我手里:"原样放回去,奴才帮您拓一份。
公主的人这两日在宫里打转,怕是察觉了。"
"那就让她先出手。"我将信笺重新夹进卷轴,指腹擦过那行批注,"她越急,破绽越多。"
次日早朝的金銮殿比往日更冷。
宝月公主的金缕衣被扯得皱巴巴,鬓边的东珠坠子歪在耳后,看见我时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陛下!"她扑到丹墀前,金步摇刮过青石板,"黛玉伪造证据,她才是通番的!"
皇帝捏着她呈的"伪证",眉峰拧成个结:"那御书房的原件呢?"
"在...在暗格里!"她声音发颤,"奴才这就去取!"
我垂眸盯着袖中拓好的信笺,掌心沁出薄汗。
片刻后,小太监捧着暗格里的卷轴跑进来,展开时那行批注在龙案上格外刺眼。
太后扶着凤头拐杖重重一磕:"宝月,你当这金銮殿是你撒野的地方?"
宝月瘫在地上,眼泪把脂粉冲出两道沟:"姑母...我是被人怂恿的..."
"怂恿你的,是你自己的贪念。"皇帝将原件甩在她脚边,"削去封号,禁足东宫。
永康王管教无方,贬去西北戍边。"
退朝时,风卷着龙旗猎猎作响。
我攥着信笺走出殿门,阳光突然刺得人睁不开眼。
信笺背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墨色淡得像要化在纸上:"西北书院,尚缺一人。"
我站在汉白玉阶上,喉间突然泛起甜腥。
西北...书院?
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母亲曾说,西北有位女先生办了间书院,专收孤女读书习字,后来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
归府的马车过护城河时,我掀开帘子。
残阳把河水染成血色,远远望见沁芳闸边有个青衫身影,背对着我坐在石凳上。
他肩头落着片枫叶,风一吹,便打着旋儿掉进水里,像滴未干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