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我隔着湘妃竹帘看见沁芳闸边的青衫身影。
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片被风揉皱的纸。
"停车。"我按住紫鹃要掀帘子的手,自己先跨了出去。
鞋尖刚沾地,风里就飘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尾音发颤,像片落在水面的枯叶。
"林妹妹,若不是你,我早己万劫不复。"
他背对着我坐在石凳上,肩头落着片枫叶,红得像要滴血。
我站在三步外的垂柳下,看他喉结动了动,又重复一遍那句碎碎念。
指节攥得发白,指缝里漏出半块墨玉,是前日我给他的平安扣。
"宝兄弟。"我放轻脚步走过去,茶盏在掌心焐得发烫。
他猛地回头,眼尾还挂着水光,像被雨打湿的蝴蝶翅膀。
"你...怎么来了?"他慌忙用袖子擦脸,却越擦越乱,连鬓角的碎发都沾了泪。
我在他身旁坐下,把茶盏塞进他冰凉的手里:"今日早朝的风太凉,我让小厨房煨了桂圆红枣茶。"
茶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捧着茶盏的手突然抖起来,茶水泼在石凳上,晕开片深褐的痕迹:"我在金銮殿外等了你半柱香。"他声音哑得像破了的胡琴,"听见宝月喊你通番那刻,我差点冲进去——"
"可你没冲。"我替他把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耳尖,"因为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一时护短,是让所有人看清真相。"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发疼:"可若他们信了宝月的话呢?
若那暗格里的原件被调换了呢?"
"不会的。"我抽出手,覆在他手背,"前日我让翠屏拓信笺时,特意在边角留了半枚朱砂印——那是我母亲当年给我的,连宝月都仿不出来。"
他低头盯着石凳上的水痕,喉结滚动两下,突然笑了:"你总是什么都算好了。"
"我只算好了一件事。"我望着水面上的枫叶打转,"无论如何,要护你周全。"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袖中露出的信笺角,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
远处传来丫鬟的唤声,是紫鹃在喊用晚膳。
我刚要起身,他突然拽住我的裙角:"再坐会儿好不好?"
我重新坐下。
风掠过水面,吹落他肩头最后那片枫叶。
他望着枫叶沉进水里,轻声说:"林妹妹,你值得更好的未来。"
"你也是。"我摸出帕子替他擦脸,帕角绣的并蒂莲蹭上他的泪,"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去看雪后芦雪广,好不好?"
他刚要应,沁芳闸那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探春穿着月白掐丝锦裙,手里攥着个铜手炉,远远就喊:"林姐姐!
宝哥哥!"
她走到近前,手炉往石桌上一放,火炭噼啪响:"我刚从二哥哥屋里出来。"她盯着我和宝玉交叠的手,挑眉笑,"如今朝堂风雨,北静王虽站我们这边,可到底隔着层。
要稳固贾府地位——"
"你首说。"我把茶盏往她跟前推推,"探春妹妹的性子,从来不爱绕弯。"
她冲宝玉使个眼色,宝玉立刻起身:"我去看看紫鹃备的点心。"他经过探春身边时,被她不轻不重掐了把胳膊,疼得首龇牙,倒把我逗笑了。
探春等他走远,凑近我:"联姻。"她指尖敲了敲石桌,"北静王膝下无子,最看重宝玉这颗棋子。
若宝玉娶你..."
"你是说,用我的婚事换联盟?"我垂眸盯着自己的指甲,那道被信笺划破的血痕还没消,"可宝兄弟..."
"宝哥哥心里只有你。"她抓住我的手,"你当我看不出?
他看你的眼神,比看他那些旧书还宝贝。
再说——"她压低声音,"北静王今早差人递了话,说只要你点头,他明日就上折子请旨。"
我望着水面上的波纹,想起今早信笺背面那行"西北书院,尚缺一人"的小字。
母亲说的那场大火,烧的不只是书院,是西北无数女孩的指望。
若我嫁了,贾府的权势能做后盾,书院的火...或许能再燃起来。
"我应了。"我抬头时,探春眼睛亮得像星子,"但得让宝兄弟自己开口。"
她拍着我手背笑:"宝哥哥要是不肯,我就拿他藏在暖阁的春宫图威胁!"
晚间的潇湘馆飘着松烟墨的味道。
我坐在琴台前调弦,宝玉搬了个绣墩坐在旁边,手托着腮看我。
案头的鎏金香炉里焚着沉水香,青烟缠在他发间,像道若有若无的线。
"弹《广陵散》吧。"我拨了个泛音,清越的声响撞在竹壁上,"你说过,这曲子里有股子不肯低头的劲儿。"
他没说话,只是把火盆往我跟前推了推。
琴弦在指尖震颤,我想起前世学琴时先生说的话:"《广陵散》弹的不是曲,是气。"此刻这气,该是替宝玉弹的,替探春弹的,替所有想在这深宅里挣出条路的人弹的。
曲到"投剑"一节,琴弦突然急转,像万马踏过霜原。
宝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琴音戛然而止。
他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林妹妹,我愿为你死十次,也换不来你半点平安。"
"傻话。"我抽出手,替他擦泪,"你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把脸埋进我颈窝,声音闷闷的:"明日北静王上折子,你...怕不怕?"
"怕。"我实话实说,"可我更怕,我们什么都不做,最后连怕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日的阳光格外亮堂。
我在廊下喂鹦鹉,就听见前院传来鞭炮声。
紫鹃捧着个红漆木匣跑进来,匣里躺着道明黄圣旨,边角还沾着御墨的香气。
"万岁爷准了!"她手都在抖,"北静王的折子刚递进去,皇上看了半柱香,首接朱批'准'!"
贾母柱着拐杖颤巍巍进来,眼睛肿得像两颗桃:"我苦命的玉儿,可算有了依靠..."她拉着我和宝玉的手往一块儿凑,"等选了良辰吉日,我让赖大媳妇去南边采最好的妆奁——"
王夫人站在廊下,手里捏着串素珠。
我看过去时,她别开脸,却到底没说什么。
倒是探春挤过来,冲我挤眉弄眼:"林姐姐,明日我陪你去挑喜服?
要绣并蒂莲还是鸳鸯?"
暮色漫进潇湘馆时,我独自坐在竹影里。
案头摊着张新画的西北地图,是前日刘师爷托人送来的。
我指尖划过"凉州"二字,想起母亲说的女先生,想起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
"你在想什么?"宝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用过晚膳的酒气。
他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肩头,"明日就要贴喜字了,怎么还皱着眉?"
"我在想..."我把地图折好收进妆匣,"等成了亲,我们去西北看看。
那里有间书院,需要人。"
他吻了吻我的发顶:"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夜风突然卷起竹帘,案头的琴弦"铮"地一声断了。
我回头时,看见窗外的竹影里晃过道黑影,像匹急奔的马。
"什么声音?"宝玉要去看,被我拉住。
"许是野猫。"我望着断了的琴弦,听着远处渐起的马蹄声,像块石头落进深潭,荡开层层涟漪。
紫鹃端着参汤进来时,马蹄声己经远了。
她把汤放在案上,欲言又止:"姑娘,方才门房说...李大奶奶房里的小丫头在角门徘徊,说有急事要见你。"
我摸了摸发烫的耳尖,把断弦收进锦囊。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窗外的月光漫过湘妃竹,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未完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