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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利亚医院顶层的无菌隔离病房像沉在水晶罩中的炼狱。惨白的灯光下，精密仪器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呼吸。空气里消毒水的锐利穿透所有滤网，混合着镇痛泵渗出液冰冷的药味，凝成悬在死亡唇边的薄霜。
顾延之的视线从混沌的浓雾中艰难剥离。每根骨头里都盘踞着碎冰渣般的痛楚，ECMO管在胸腔留下冰锥穿刺的钝麻，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吞咽玻璃。意识像沉船碎片漂浮——拍卖会地板猩红的呕吐物、教堂棺木缝隙滴落的冷光、骨髓穿刺针没入椎骨的刹那剧痛……粘稠成一片漆黑的血海。
“滴。”
一滴冰冷的药液坠入静脉输液管的声音，割开回忆的油膜。他涣散的瞳孔缓慢聚焦。
首先撞入视野的，是正前方心电监护屏——代表他生命轨迹的绿色曲线微弱起伏。然后是下方并列的另一块屏幕：一组截然不同的、带有“LLX-7#”标识的生命体征正在稳定跳动。
接着，他感觉到左手腕处的异样束缚感。
视线艰难地移动——
一只纤细、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修剪干净的指甲边缘透出浅淡的粉色，手腕骨节清晰。那双手正用专业的、不容置喙的力道，将一条宽厚的固定束缚带拉过他的上臂，利落地锁紧金属卡扣在支架边缘。“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惊心动魄。
顾延之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束缚带完全收紧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
那只动作平稳的手！
无名指根部！
一圈淡得近乎融于肤色的旧戒痕之上——
一枚崭新的、纤细的玫瑰金指环！造型古朴！折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内壁镌刻的“Per T. 1973”在指环转动间一闪而逝！
玫瑰金！新指环！
是她！
顾延之如同被冰水从头浇透！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混杂着剧痛、惊骇与强烈被侵犯感的冰锥狠狠扎入脑海！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模糊气音！身体在束缚带下猛地抽搐！
“别动。”
一个极淡、极冷的声音自病床右侧上方响起。
顾延之猛地侧过头！脖颈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
逆光剪影里。
苏然站在仪器投下的半片阴影中。她穿着简单利落的烟灰色羊绒开衫，长发尽数梳拢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过分瘦削的脸颊。唇色浅淡如纸，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下冻结的深潭，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的狼狈。她手里拿着一份打开的文件。
“你体内17%的异常克隆细胞需要尽快代谢。”苏然的声音没有波澜，如同陈述物理参数，“LLX-7#号源的初始干细胞回输只是第一阶段。从现在起72小时内禁止你任何自主移动，防止静脉管路脱落或血管压力性出血。”她抬手指了指屏幕上属于“LLX-7#”的稳定曲线，指尖点在“活性率96.3%”的数据上，“这也是为它负责。”
“你……”顾延之艰难地张开嘴唇，喉咙撕裂般干痛，每一个字都带着气音，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虚弱，“……对我做了什么？！”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她无名指的玫瑰金上，如同看着刻入自己耻辱柱的铭牌，“……这……是什么？！”
苏然没有看他，低头将那份文件展开成A4尺寸。纸张的脆响如同寒冰断裂。
“植入前健康协议确认书。基于本人授权委托的特别医疗授权。”她指尖划过页面底部——方淮的律师印鉴和代理签名清晰可见。“以及——”她翻过一页，第二页抬头上清晰地印着一排大字：
“LLX国际罕见病与生命特征库——资源提供方信息解禁授权函（特殊情形）”
授权函下方，解禁信息栏内，被红框清晰地标注出两行关键字段：
**【自愿源体生物特征识别码：LLX-7#】
【基因特征关联注册自然人（源体）：Sunny Zhang (苏然)】**
顾延之的目光如同被毒蛇啮咬，死死钉在“Sunny Zhang (苏然)”这几个字上！心脏疯狂擂鼓！一股尖锐的异物感和混杂着巨大羞辱的冰冷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仿佛他的血管里此刻正流淌着眼前这个女人基因编码的生命烙印！
“呃……唔！” 强烈的反胃感伴随着窒息感猛地冲上来！喉咙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在束缚带下剧烈地向上弓起！牵扯着胸腹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病号服！
苏然平静地将文件放在他身侧的可移动桌板上。目光扫过他因反胃痛苦而扭曲的脸，声音依旧毫无起伏：
“排斥反应在预估值内。生理性呕吐不必抑制，颈部有护颈托固定，吐出来对你目前肺部压力更安全。”她指向床头控制板，“按压红色按钮有吸痰设备。”冰冷的指令不带任何情绪，如同设定程序的机器。
她微微弯下腰（这个动作让顾延之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从床尾的金属储物篮里拿出一叠崭新的无菌敷料和医用胶带。目光落在顾延之插着中央静脉导管的右颈侧——那里粘着的透明敷料边缘卷翘，渗出丝丝组织液。
她拆开新敷料的包装，动作娴熟利落，没有一丝多余抖动。消毒棉签冰冷的触感贴上他敏感颈侧破损皮肤的边缘。
“别碰我——！”顾延之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但沉重的护颈托和束缚带让他动弹不得！眼底爆发出被羞辱后的猩红血丝！沙哑的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让你的人滚开……”
苏然无视他的挣扎，棉签精准擦拭着渗液边缘，神情专注得如同对待一件需要修复的古物。“皮肤破损加速细菌定植风险。感染对‘融合初期’是灾难性的。”她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你这条命现在不值钱，”她抬眸，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剜过他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球深处，“但对‘它’很金贵。”
顾延之胸腔剧烈起伏，几乎无法呼吸！那种完全被控制、生命核心都被打上对方烙印的窒息感如影随形！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苏然的脸，那沉静眼眸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掌控感！
就在苏然即将贴上新的敷料时——
顾延之的目光突然被另一处景象攫住！
她颈动脉下方、领口微松处，隐隐透出一抹暗红！
那不是伤痕！是一个特殊的医学留置装置——微型皮下输液港植入点的位置边缘，一小片极为规律的、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网状斑纹！如同某种奇异又惊悚的纹身！正沿着皮肤纹理悄然蔓延！
LLX-7#！
冰冷的代码如同诅咒跳入脑海！伴随它而来的医学可能性——移植物抗宿主反应（GVHD）的典型皮肤标记？！难道她……
“你……”顾延之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眼神因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骤然收缩。
苏然贴好敷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首起身，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顾延之惊疑的注视。手指抚平胶带边缘的动作平稳、冰凉。
“管好你自己。”她淡淡截断了他未出口的疑问，目光扫过他手臂上的束缚带，像在确认最后的枷锁牢度。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
脚步声沉稳地走向门口。
感应门无声滑开。
就在她即将踏出的瞬间。
顾延之用尽全力挤出的、如同砂纸摩擦铁器的嘶哑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给我……”
苏然的脚步在门前停顿。
空气凝滞如冰。
她没有回头。
只有冷光灯下被拉长的、如同利剑般挺首的影子。
落在隔离病房冰冷的金属门框上。
寂静中。
她极其缓慢地、平静地抬起左手，看着无名指上那圈温润却冰冷的玫瑰金光泽。指尖在那枚新生的指环上轻轻一点。
然后。
一个清晰到足以刻入骨髓的音节，穿过隔离区恒定的低鸣，稳稳落在满室冰冷与监控数据的回音之上：
“债。”
她吐出这个字。
声音不大。
却似金铁交击。
带着审判般的重量。
斩断了所有虚妄的关联。
随即。
身影没入门外长廊更深的阴影之中。
留下被精密仪器与冰冷束缚锁死在病床上的顾延之。
与他体内奔腾的、属于她的基因烙印——
无声对峙于死寂的地狱两端。
窗外。
翡冷翠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终于被一缕利剑般的光撕裂。
映亮——
病床对面电子日历冰冷的日期。
以及——
下方一行小字标识：
【LLX-7#融合期：第4小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