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琉璃盏上的裂缝
京郊的冷风像淬了冰的小刀，刮过维纳斯酒店恢弘的金色门廊。水晶吊灯的光芒在巨型雕花玻璃门后流转，隔着厚重门帘，泄出一派笙歌曼舞的浮光。苏然穿着那件香槟色的缎面礼裙，瑟缩在门廊立柱投下的窄小阴影里。裙摆下，光裸的膝盖抵着石柱冰冷的大理石基座，隐隐传来熟悉的钝痛——那是多年前一场意外车祸，右腿膝盖骨碎，植入的三枚合金钢钉在寒气里无声的抗议。
她手里攥着那个小巧的暖手宝，热量早己散尽，如同她此刻的体温。目光却穿过玻璃门旋转的间隙，牢牢锁在那片璀璨中心。
顾延之。他站在光晕汇聚的地方，如同神祇。墨黑的丝绒晚礼服勾勒出宽肩窄腰，侧脸的线条在柔光下显得冷硬而完美。他正微微倾身，专注地听身旁的林薇说话。林薇一身银白色露背曳地鱼尾裙，如同月下女神，纤长白皙的手指优雅地点着他手中的拍卖图册，红唇轻启，笑意盈盈。顾延之薄唇微勾，那浅淡的笑意，是苏然结婚三年来，从未奢望拥有过的万分之一。
空气里昂贵的雪茄与香水味无孔不入，钻进苏然的鼻腔，却引得她胃里一阵细微的翻搅。下午没顾上吃几口东西，此刻冷风一激，熟悉的隐痛从小腹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她下意识地将暖手宝更紧地按向小腹深处那个脆弱的角落，指尖冰凉。
“下一位拍品，清乾隆粉彩九桃天球瓶！”拍卖师激情洋溢的声音穿透人群，“顾总，听说您对瓷器鉴赏颇为独到？”
所有的镜头、目光瞬间聚焦于顾延之。他从容踏前一步，矜贵清冷。目光似是无意扫过宾客，却在掠过门口那片阴影里抱着双臂、脸色有些发白的苏然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双深邃墨玉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隐忍的厌烦。
他看到了她的小动作，那份畏寒瑟缩的不合时宜。
“瓷器之妙，在形、在釉、更在神，”顾延之低沉悦耳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出，清晰的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苏然心上，“这件釉色虽正，但形制略显呆板，缺了清雅气韵。”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视，仿佛在评价一件不值一顾的赝品。
苏然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丝。她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是他临时需要她以“顾太太”的身份出席，却在进门后嫌她木讷乏味，不耐地让她到角落“自己待着”。那丝被打扰的厌烦，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仅存的、想在这场盛大宴席里汲取一丝暖意的幻想。
“延之哥，”林薇娇柔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点微醺的慵懒，“我看那边餐台新上了法芙娜熔岩巧克力塔，陪我过去尝尝嘛。”她自然而然地挽住顾延之结实的小臂。
“好。”顾延之的声音瞬间褪去了方才点评古玩时的清冷，带着一丝苏然从未体验过的温和。他微微颔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无比自然地托在林薇的冰滑腰侧，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呵护。林薇纤细的身影几乎要倚进他怀里。
一股冰冷的酸涩猛地冲上苏然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嫩肉，才将那哽噎压下去。胃里那点隐痛却瞬间被点燃，如同被撒了一把冰冷的针。她下意识地想找个支撑，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挎在臂弯里那个装着速写本和画材的朴素亚麻布包。
就在这时！
一个服务生端着盛满滚烫咖啡的托盘，脚步急促地从她身侧掠过！
“小心！”
不知是谁的低呼！
苏然只觉得脚踝被什么硬物猛地撞了一下！
整个人重心瞬间倾覆！
一股大力带着浓重的咖啡香气凶狠地朝她扑来！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伴随着烫人的液体泼洒！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托盘上滚烫的深棕色液体，带着白瓷杯碎裂的尖利，狠狠泼在了林薇那件璀璨夺目的银色长裙上！黏腻污秽的咖啡渍如同丑陋的毒虫，瞬间在冰冷的银色丝绸上晕染开一大片深色的狰狞！
“啊——！”林薇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带着难以置信的疼痛（或许只是惊吓？）。她低头，看着裙摆上迅速蔓延开的深棕污迹，精心描画的脸瞬间血色褪尽，眼中蓄满惊愕、震怒和屈辱！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聚光灯，瞬间聚焦在僵立原地的苏然身上！
服务生早己面无人色：“对不起！林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地面太滑了……”
苏然的手腕被溅起的滚烫液体灼痛，一丝血痕沿着被玻璃碎屑划破的皮肤蜿蜒而下，但她感觉不到丝毫疼意。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如同世界末日降临！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怜悯、鄙夷、幸灾乐祸……粘稠地包裹着她，让她窒息。
“苏！然！”顾延之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的雷霆，炸响在她耳畔！“你在干什么？！” 他拨开凝固的人群，大步流星地冲到她面前，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怒气！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迅速、干净利落地裹在了瑟瑟发抖、泫然欲泣的林薇身上！
苏然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开！踉跄着撞上冰冷的立柱！后背传来剧痛！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薇薇，伤到哪里没有？”他的声音对着林薇瞬间柔了下来，如同安抚受惊的珍宝，“我送你去休息室处理。”
“我的裙子……延之……”林薇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紧紧抓住了顾延之的衬衫袖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依偎在顾延之胸前，目光却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看向狼狈靠在柱子上的苏然，那目光复杂难辨，深处却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冰冷的审视与……胜利者的怜悯。
苏然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柱，手腕上细微的血痕混着滚烫的咖啡，狼狈地滑落。昂贵的香槟色礼服也被溅湿了一大片。精心盘起的长发散落一缕，黏在苍白的颊边。顾延之最后瞥过来的眼神，混杂着冰冷、失望与极致的嫌恶，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狼狈与错误。
顾延之小心翼翼地护着林薇，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通往VIP休息室的人群通道尽头。留下的苏然，像一只被扒光了羽毛丢在冰天雪地里的孤鸟，接受着整个华丽世界的公开处刑。
“蠢货……”
“就知道上不得台面……”
“顾先生这次气得不轻……”
细碎的议论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神经。
人群散开，给她留下孤零零的一小片狼藉。
苏然的目光，落在了混乱脚边，一个被深褐色咖啡完全浸透的、摊开的亚麻色速写本。本子一角被咖啡杯的碎片砸得凹了进去。本子摊开的那一页——
清晰可辨的笔触。
那是几个小时前，她在顾氏那间冰冷空旷的宅邸落地窗前，捕捉到的冬日枯枝的姿态。线条扭曲而充满韧劲，如同挣扎向光的灵魂。是她在这座金丝牢笼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碎片。
现在。
那承载着她短暂慰藉的枯枝速写，被彻底浸泡在粘稠冰凉的污秽里。线条模糊成一团深暗的污迹，脆弱不堪的纸张正在一点点被湿软，仿佛是她此刻正在崩毁的尊严。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她再也无法承受，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那片金碧辉煌的地狱，狠狠撞进外面如墨的、裹挟着冰冷雨丝的夜幕。
深夜。
“咔嗒”。
顾宅主卧门锁落下冰冷的轻响。
苏然背抵着厚重的雕花房门，才卸下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
客厅里隐约传来顾延之打给助理的冰冷声音：“……换辆新车去接林小姐，立刻。”
她赤着脚，踩着冰凉的地砖，一步步挪向二楼尽头那个永远不会有访客的小书房。那是顾延之给她安排的、用来“摆弄些不碍眼的消遣玩意儿”的地方。
锁上门。她打开角落那个陈旧的、带密码锁的小型储物箱。里面没有贵重首饰，只有一堆画纸颜料，几本厚厚的艺术画册，还有一个朴素的文件袋。
抽出文件袋。
里面只有两份文件。
第一份：《婚前财产公证及顾氏家族信托补充细则》——她的名字签在乙方最末，像一件被标价的附属品。
第二份：《离婚协议书》（初步沟通稿）——最后签名处，空白。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压在最底层的、一张从旧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上。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最便宜的HB铅笔写下，字迹清秀却带着力竭般的颤抖：
“延之，我真的好爱你。”
指尖拂过那行字。铅笔的铅粉和指腹的温度相触，却暖不了那颗沉入冰海的心。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重重砸在“爱”字的收尾处，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窗外，夜雨敲打着冰冷的窗棂，声音单调而沉重。
如同命运为这座囚笼敲响的、沉闷而永无止息的计时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