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教堂的彩绘玻璃早己蒙尘,哥特式尖拱穹顶垂挂下蛛网织就的帐幔。空气冰冷浑浊,弥漫着石灰粉尘与陈木腐朽的甜腥气味。一缕惨淡的光线穿过顶端破碎的窗棂,投射在中厅尽头那口临时安放的廉价杉木薄棺上,在布满尘埃的拼花石地上分割出几块孤寂的光斑。
顾延之躺在棺底。昂贵的西装褶皱不堪,领口沾着拍卖会场留下的暗渍。他双目紧闭,皮肤苍白得如同蜡纸,只有胸口在强力呼吸面罩的支撑下微微起伏,每一次机器送气的嘶嘶声都像生命的最后倒计时。
张诚穿着不合身的廉价雨衣,弯腰拨开几缕沾染尘土的蛛丝,低声道:“罗斯医生那边…只瞒得过48小时。身份注销和财产冻结文件都在走流程。老宅秘库里寄存的您名下的现钞…支撑不了太久。”
棺外传来皮鞋踩踏碎石的声响。顾延之睁眼,视线穿过棺壁缝隙。
穿着沾灰风衣的周梅被两个黑衣人引进来。她瘦得脱形,眼中燃烧着近乎实质的恨焰。怀里紧抱那只破旧帆布书包。
“钱。”周梅的声音嘶哑如铁片刮擦棺材,“你说过…烧了‘那个人’…小磊的碑就立在这儿。”她布满裂口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那片彩绘玻璃尚未碎裂、月光般清冷投映的角落——那恰好是阳光所能抵达最温暖的尽头。
顾延之的呼吸面罩起了雾。
砸你孤儿院的…是林薇。她的司机…那天穿的林氏保安制服,偷拍了你儿子的画…”张诚的声音如同墓穴回声,“证据在包里U盘。林家的根基……不是您一个人能……”他递过一个牛皮纸袋和一张假身份护照,“足够您和小磊妈妈离开,躲到……东南亚或者……”
“我不要护照!”周梅猛地拍飞那张纸,声音撕裂如裂帛,“我要看她死!亲眼看着她死!像小磊一样!”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棺材深处顾延之脸上,“是你!把她当宝!你们都是凶手!!”嘶吼卷起屋顶积年的尘埃簌簌落下。她怀里的帆布书包内,那张皱巴巴的画露出来一角——黑石头砸向咧嘴笑的小人。
顾延之喉结滚动了一下。冰冷的窒息感如同冰水漫过口鼻。
“药…给我…”呼吸面罩下传出嘶哑的命令,伴随着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顾延之身体剧烈抽动起来!冰冷的汗珠瞬间浸透鬓角!胃部深处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张诚慌忙将一支装着无色液体的注射器和针头递进棺缝。顾延之哆嗦着手抓过,粗暴地撕开包装!将针头狠狠刺入手腕静脉!
冰冷的液体推入。抽搐暂缓。他急促地喘息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涣散地透过棺壁缝隙,落在远处墙角阴影里——那里静静躺着半截断裂的雕花石膏线,形如枯槁的手臂向上伸展,徒劳地指向穹顶之外。
周梅浑浊的瞳孔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她像个坏掉的木偶,佝偻着背,抱起那个破书包,跟着黑衣人消失在教堂侧门阴冷的通道里。脚步声消失在尘烟深处。
死寂。
唯有ECMO机器的嗡鸣,在空旷的教堂里循环着单调的、冰冷的生命挽歌。
棺底。
顾延之涣散的目光落在那截断臂石膏上,又缓缓移向自己注射后留下细小针孔的手腕。
像某种濒死呼应的倒影。
冰冷。
而徒劳。
圣玛利亚医院地下二层。
冷白光源照亮布满管道的冰冷长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到发苦,混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顾延之躺在轮式手术担架上,身体被束缚带固定,呼吸面罩覆面。
罗斯医生穿着深绿色刷手服,声音低沉而克制:“组织病理分析证实,骨髓纤维化前期伴异常克隆增生,早期干预存活率极高。现在,LLX-7#适配细胞是最好的逆转机会。但再拖下去……神经毒素和失压对脏器不可逆损伤只会……”
顾延之没有反应。瞳孔涣散地映着无影灯惨白的光斑。他的左手被固定在支架外缘,紧握着一个东西。
罗斯医生不再多言,转身准备器械托盘——腰椎穿刺长针、骨髓抽吸针头——寒光闪闪。一个助手举起了高清影像接收屏。
冰冷的耦合剂涂抹在后腰皮肤。刺骨寒意穿透薄薄的刷手服。
就在针尖悬停于皮肤表面的瞬间——
“咳……呕——!!!”
顾延之身体猛地一个剧颤!控制不住的剧烈呛咳爆发出来!污秽的血沫瞬间喷溅在口罩与面罩边缘!身体因痉挛而剧烈弹跳!固定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按住!静脉推镇静剂!”罗斯医生厉喝!
药物注入。抽搐勉强压下。但心率监测骤然飙升!血压急剧下跌!顾延之灰白的脸上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唯有那只始终握紧的左手——
指骨捏得死白!掌心深陷的尖锐轮廓几乎要刺穿皮肤!
那是半枚扭曲变形、被握到温热的铂金戒指碎片!
罗斯医生皱紧眉头,目光划过那颗戒指碎片,又落在他沾着呕吐物的衣领上,最终停在监测屏骤降的血压线上。“准备自体血回输!他基础情况太差!硬取有脑疝风险!”
“不能等了!”助理指着数据,“股静脉穿刺血肿指数异常飙升!像有大出血点!必须先查下肢CT血管造影!转运介入手术室!”
担架被猛地推出操作室!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推车上顾延之的身体在镇静剂下如泥,指间紧握的那点冰冷铂金碎片却未曾松开!监控屏上——
血压红线几乎垂首下坠!
心跳曲线骤乱!
红色警告灯疯狂跳动——
【CRITICAL!】
急诊造影室外。
红灯亮起。
冰冷的合金门无声闭合。
厚重的隔音门将里面抢救的生死喧嚣完全隔绝。
就在门彻底合拢前的最后一瞬——
一道穿着圣玛利亚清洁工深蓝色工装裤的纤细身影,从长廊拐角的自动扶梯口无声滑出。
正是苏然。
她没有穿病号服,只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羊绒开衫,衬得她瘦骨伶仃。长发在脑后松松挽着。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走廊冰冷的光源和那扇刚被合拢的厚重门板。
她的左手无名指根——
那枚曾被鲜血浸透、扭曲变形、又被顾延之紧握至温热的铂金戒指碎片——
在她苍白的手指上,此刻被极其精巧的玫瑰金藤蔓缠裹着断口,重塑成一枚造型独特的指环!
苏然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板上。
那扇门仿佛成了一面扭曲的镜子。
倒映着——
顾延之攥着铂金碎片呕血的画面。
小磊画上咧嘴欢笑的小人。
周梅在抢救室门外喷溅出的绝望秽物。
以及……
佛罗伦萨拍卖会上,《心痕》那滴暗红胶质泪滴里,那枚小小的——缝合钢钉。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无声蔓延。
胃袋深处。
那份被她强行压制、如同被永久冰封的绞痛感……
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冰冷如同钢针贯穿!
她猛地抬手,指尖死死按在自己小腹深处那道手术疤痕上!
苍白的嘴唇用力抿紧!
才将那声几欲脱口的闷哼狠狠压制!
她缓缓放下手,目光依旧牢牢锁定那扇门。
如同一只立在悬崖尽头寒风中静候猎物的鹰。
在等待那扇门后——
最终被仪器强行维系的冰冷心跳——
归于永恒的沉寂。
空气似乎凝结成冰。
唯有远处城市上空压抑的铅灰色云层,沉重地挪动着脚步。
酝酿着一场足以将整个翡冷翠老城彻底荡涤干净的——
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