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望江茶楼。
叶北玄拐进龙城最破败的南巷。
污水横流,苍蝇乱飞。
空气里是烂菜和尿臊的混合气味。
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泥坑里打滚。
“看!是那个扫把星!”
一个缺门牙的婆娘指着叶北玄尖叫。
“滚远点!克死爹妈的丧门星!”
卖烂菜叶的老头朝他吐唾沫。
叶北玄面无表情。
径首走到巷尾。
一扇歪斜、糊着发黄报纸的破木门前。
这就是他十岁前住的地方。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呻吟。
屋内霉味更重。
蛛网挂满房梁。
墙角堆着破麻袋。
叶北玄走到唯一还算完好的土炕边。
指尖拂过坑洼的炕沿。
冰冷的触感。
却仿佛灼痛神经。
就是这里。
娘亲咳出的血浸透了这块土坯。
爹跪在炕前求药。
头磕得砰砰响。
换来的只有苏家爪牙的狞笑。
“借据白纸黑字!还不起?拿你婆娘抵债!”
一只沾满泥的破草鞋踩在爹头上。
娘亲挣扎着滚下炕。
扑上去护住爹。
“求…求你们…宽限几日…”
话音未落。
一口鲜血喷在讨债人的裤腿上。
“晦气!”那人嫌恶地一脚踹开娘亲。
爹的怒吼被拳脚淹没。
叶北玄缩在墙角。
死死咬住嘴唇。
血的味道。
腥咸。
屈辱。
刻进骨髓。
嗡!
回忆的锋刃搅动脑海。
一股暴戾气息陡然冲出!
轰!
他身侧土墙猛地炸开!
烟尘弥漫!
半堵墙塌了!
露出隔壁同样破败的灶房。
“夭寿啊!”隔壁卖鱼丸的胖阿婆尖叫着冲出来。
手里还抓着烂菜叶。
“又是你这丧门星!”她看清是叶北玄,跳脚大骂。
唾沫星子乱飞。
“克死爹娘还不够!还要拆了我们这破窝棚?”
她抓起箩筐里几个蔫巴巴的番茄。
狠狠砸过来!
“滚!给老娘滚!”
烂番茄带着汁水。
砸向叶北玄后背。
他头也没回。
无形的气浪骤然荡开!
噗!噗!噗!
烂番茄在半空炸成红雾。
汁液西溅!
胖阿婆的骂声戛然而止。
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
她惊恐地看着那团红雾。
又看看倒塌的土墙。
嘴唇哆嗦。
“妖…妖怪…”
她猛地后退。
撞翻箩筐。
鱼丸滚了一地。
连滚爬爬逃回屋。
咣当!
门板摔得震天响。
叶北玄缓缓抬起手。
掌心。
一块青砖碎成了齑粉。
簌簌落下。
刚才暴走的影之力。
差点撕裂这具身体。
强行开启“山门”的反噬。
深入经脉。
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
压下翻腾的气血。
正要离开。
脚尖踢到什么东西。
低头。
半埋在尘土里。
露出一角褪色的黄布。
叶北玄俯身。
拂去浮尘。
一枚折成三角的褪色平安符。
针脚歪歪扭扭。
用的是最便宜的粗麻布。
符纸边缘磨损得厉害。
却被人仔细压平。
塞在布囊里。
他指尖微微一顿。
尘封的记忆裂开一道缝隙。
十年前,南巷,寒冬。
小北玄蜷缩在漏风的窝棚角落。
高烧烧得浑身滚烫。
爹娘跪在苏家门外求药未归。
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意识模糊。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突然贴上他额头。
“阿玄哥…醒醒…”
声音细细的。
像被风一吹就散的芦花。
他费力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
是一张冻得发青的小脸。
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袄。
是隔壁哑婆婆捡来的孤女。
小哑。
她不会说话。
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
此刻却焦急地看着他。
见他睁眼。
小哑眼睛亮了一下。
急忙从怀里掏出半个冻硬的窝头。
掰开。
小心翼翼塞进他嘴里。
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小截不知哪里捡的芦苇杆。
插在墙角积的雪水里。
吸了一口。
再凑近他干裂的嘴唇。
将冰凉的水一点点渡过去。
动作笨拙。
血水沿着他嘴角流下。
湿了衣襟。
她却固执地一次次吸。
一次次渡。
刺骨的寒冷里。
那点微弱的。
是唯一的生机。
几天后。
他撑过来了。
小哑却病倒了。
他翻遍垃圾堆。
想找点有用的东西。
一无所获。
绝望中。
他冲到巷口。
跪在泥水里。
拉住每一个过路人的裤脚。
“求求您…救救小哑…”
回应只有冷漠的踢开。
“滚开!小叫花子!”
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停在他面前。
“喂,你真可怜。”
稚嫩的声音。
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
他抬起头。
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穿着粉色的洋装裙子。
小脸像玉琢的娃娃。
身后跟着穿绸缎的嬷嬷。
小女孩皱着秀气的鼻子。
丢下一个荷包。
“喏,买糖吃的,给你吧。”
荷包沉甸甸。
绣着“南宫”二字。
叶北玄抓起荷包。
疯跑去找赤脚郎中。
用里面的碎银换来几副药。
小哑喝了药。
退了烧。
哑婆婆用仅剩的布头。
为小哑缝了这枚平安符。
小哑把它塞进他手心。
咿咿呀呀比划。
大眼睛亮晶晶。
“阿玄哥…平安…”
她费力地做口型。
叶北玄握紧那枚粗糙的平安符。
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后来呢?
后来苏家爪牙逼债。
爹娘惨死。
他被终南山的人带走。
再回龙城。
哑婆婆的窝棚己是一片焦土。
有人说。
她们被苏家驱赶。
去了更北边的苦寒之地。
生死不知。
“小哑…”
叶北玄低语。
指腹着褪色的符咒。
冰冷的心底。
悄然裂开一丝微澜。
这粗糙的针脚。
是这冰冷世界。
曾给过他的一丝暖。
叶北玄攥紧平安符。
正要转身。
一股极其微弱。
却迥异于世间凡物的药香。
毫无征兆地。
钻入鼻腔!
凛冽!
清寒!
似雪岭之巅千年不化的冰魄!
瞬间激活了他体内蛰伏的影之力!
经脉深处。
被强行开启“山门”撕裂的暗伤。
竟在这奇异药香的引动下。
自发地。
生出一丝微弱的麻痒与清凉!
虽然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
但那感觉…
像久旱龟裂的大地。
骤然触碰到一滴天降甘霖!
“这药香…”
叶北玄瞳孔骤然收缩!
这药香…他记得!
十年前那个绝望的雪夜。
那个丢给他荷包的南宫家小女孩。
身上。
就曾飘过一丝这样的冷香!
虽远不及此刻感知到的纯粹精妙。
但那种独特的、冰澈骨髓的寒韵。
同出一源!
唰!
叶北玄猛地抬头。
目光如电。
刺向南巷狭窄污浊的天空。
药香残留的方向…
赫然指向龙城东北!
正式…终南山脉深处!
轰——!!!
几乎同时!
一生远比望江茶楼那日更加苍茫!
更加厚重!
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青铜编钟之音!
毫无征兆!
自东北终南山脉最深处!
轰然炸响!
嗡!!!
声浪不再是巨锤。
而是化作了无形的滔天巨浪!
瞬间席卷整个龙城!
咔嚓!咔嚓!咔嚓!
无数高楼玻璃应声爆裂!
哗啦啦如暴雨倾泻!
龙城!
万籁俱寂!
唯有那穿云裂石、涤荡乾坤的古老钟声。
一生。
接着一声。
震荡西野!
如同沉睡的巨神。
于深渊中。
睁开了眼。
叶北玄立于废墟尘埃之中。
黑衣猎猎。
指间。
那枚褪色的平安符。
变得滚烫。
体内。
影之力在钟声与残留药香的刺激下。
如冰河解冻。
奔涌咆哮!
经脉撕裂的痛楚被奇异压制。
更深处。
一股从未有过的、比山岳更沉、比深渊更暗的力量。
似乎被这来自山门深处的古老钟声…
隐隐唤醒。
他缓缓抬头。
熔金的夕照刺破污浊云层。
落在东北方莽莽苍苍的终南群峰之上。
在那连绵的黛青色轮廓最深处。
似乎有一点微不可察的。
幽冷青光。
一闪而逝。
像一只巨兽。
在阴影中。
悄然。
睁开了眼。
风卷起地上的尘埃。
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
锈迹斑斑的青铜碎片。
打着旋。
轻轻落泪。
他掌心那枚粗糙的平安符上。
冰冷。
死寂。
带着跨越千年的。
铁血与铜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