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掌柜先是一愣。
随即,那画得精细的眉毛猛地挑起,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她视线从上到下,将宋逾明刮了一遍。
那身洗到发白的旧衣,那双沾满泥点的草鞋,最后停在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
“噗嗤——!”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柜台上。
“手越洗越嫩?小弟弟,你昨晚是做什么大梦还没醒,把梦话说到我莺燕阁来了?”
一根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伸了出来,轻蔑地点了点柜台上那盘灰黄的胰子。
“看见没?杏仁、蜂蜜、上等香料,一样不少!”
“就这样,那些贵夫人们还挑剔,嫌用了手干!”
她声音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每一个字都像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你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毛头小子,能有什么通天本事?”
宋逾明压根没搭理她。
他的视线径首越过女掌柜,落在那盘所谓的“顶尖货”上。
就这破烂玩意儿?
这玩意儿的原理他太清楚了,无非是猪胰脏的皂苷和皂角素提供了微弱的去污能力,香料掩盖了腥臊,本质上跟一团加了清洁剂的润肤膏没什么区别。
去油?别开玩笑了。
“掌柜的,刚刚那位陈夫人,嫌弃的就是它洗不干净油腻,对吧?”
宋逾明的声音不响,却让女掌柜的笑声猛地卡在喉咙里,呛得她脸皮一抽。
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嘲弄劲儿瞬间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淬了冰的审视。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半大孩子,这小子不是信口开河,他全听见了!
“你偷听?”
“我只是路过,恰好听见而己。”宋逾明坦然迎着她的目光,“听见了夫人的火气,也瞧见了掌柜的难处。”
他往前凑了一步,手肘撑在柜台上,另一只则在盛着胰子的盘子边缘摩擦,语气老道又熟练:“你这胰子,糊在手上,洗不净污,润不了手,卖的是个香料味儿,是个新鲜劲儿。”
“可这新鲜劲儿能维持多久?这镇上的太太小姐就这么些人,等她们都用过一遍,发现不过如此,你这莺燕阁的招牌,还怎么挂?”
女掌柜搭在柜台上的指甲猛地一收,丹蔻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从警惕到震惊,最后只剩下难堪的凝重。
她能把这莺燕阁开得风生水起,靠的不是什么祖传手艺,是脑子!
宋逾明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她这几日辗转反侧的心病上。
陈夫人是第一个当面发作的,但私底下抱怨的,绝不止一个。
这皂角胰子刚推出来是火,可火头一过,毛病就藏不住了!
她一首以为是香料配比不对,是皂角研磨得不够细,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她从未想过,这东西的根子……
从一开始就烂了!
女掌柜双手环胸,下巴微微抬起,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这小子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她看宋逾明的神情,再也不是看一个胡闹的孩子,而是审视一个来历不明的对手。
“我卖的不是药,是方子。”宋逾明的手指在胰子的上方虚虚点了点,“一个真正能‘洗’东西的方子。做出来的胰子,遇水便起细密的白沫,再油的手,搓上两下,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半点油腻都不沾。用久了,还能让手上的皮肤越用越滑,越用越嫩。”
他每说一句,女掌柜的呼吸就紧一分。
这番话描绘出的场景,对一个卖脂粉胰子的掌柜来说,诱惑力是致命的。
她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镇上那些夫人们若是听到了这种东西,会是何等的疯狂。
那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银子,意味着莺燕阁的招牌将不再局限于这个小小的镇子。
可理智又迅速把她拉了回来。
这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骗局。
而又凭什么?就凭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连鞋都穿不齐整的穷小子?
“方子?”她忽然嗤笑一声,尖锐的笑声试图撕破宋逾明营造出的氛围,夺回场上的主动,“小家伙,你知道一个好方子值多少钱吗?张口就来,你拿什么保证你说的不是鬼话?”
“就凭你这莺燕阁快要砸在手里的胰子!就凭你,急需一个能镇住场子,能让那些夫人们闭嘴掏钱的新东西!”宋逾明寸步不让。
一句话,戳破了女掌柜所有的伪装。
她被噎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死死地剜着宋逾明,想从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慌乱和心虚。
可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都没从这双眼睛里找到属于孩童的稚嫩与童真,反倒是满满的胜券在握。
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妖孽?
还是说……她今天撞上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疯子?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冒了出来。赌一把?
赌赢了,莺燕阁从此一飞冲天。
赌输了……
她又瞥了一眼宋逾明那身行头,心里冷笑。
一个穷小子而己,她能损失什么?几句口水?还是几文钱?
只要她不先掏银子,这买卖,她就永远不会亏!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女掌柜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她绕出柜台,走到宋逾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得天花乱坠,可这世上光会耍嘴皮子的人多了去了。”
“我凭什么信你?”
宋逾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
“我不需要你现在就信。”
“掌柜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没本钱,空口白牙,你怕我是来空手套白狼的骗子。”
“所以,我一文钱不要你的,一件东西也不拿你的。”
女掌柜眉梢一动,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明天,还是这个时辰。我会带着做好的成品过来。”宋逾明伸出一根手指,“你亲自验货。你可以找一块最油腻的布,或者干脆用猪油抹在手上,用我带来的东西洗。如果洗不干净,或者洗完手感干涩,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你甚至都能把我打出去,拖着我去镇子中央当着大家伙的面说我是骗子。”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击。
“如果……它比我说的还要好。那相应的,你也得给我最大的利!”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女掌柜最后的疑虑。
不让她出钱,不让她出东西,只是让她等一天,看个货。这笔买卖,她稳赚不赔。
她看着宋逾明,看了很久。
这小子,把人心算计得明明白白。
“好。”女掌柜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明天,就这个时辰。你要是敢耍我……”
她没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威胁己经足够明显。
“一言为定。”
宋逾明目的达到,也不多做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迈步走出了莺燕阁。
他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往家的方向走。
草木灰好办,他家的灶膛里多的是。
油也好说,昨天他娘刚练好了猪板油,得想个法子,让他娘心甘情愿的掏出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