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宋逾明怀里揣着那二百西十六文铜钱,脚下生风,首奔镇上最大的“恒丰粮铺”。
他没在那些零散的小摊前浪费时间。那些地方的东西看似便宜,种子来路却不明不白,好坏掺杂,真要掰扯起来,反而吃亏。
恒丰粮铺不一样,家大业大,存货也多。
眼下这种青黄不接,春种早就过了季的时候,陈种积压在库里就是占地方的累赘。粮铺掌柜的,比谁都想把这些陈年旧货清出去。
这是他最好的突破口。
恒丰粮铺里,一个伙计正倚在柜台上,嘴里叼着根草棍,百无聊赖地剔着牙。
听到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米面在右边,自个儿看。”
宋逾明把背篓往地上一放,开门见山:“买种子。”
那伙计剔牙的动作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乐了。
“种子?”
他把草棍吐到一边,上下打量着宋逾明:“我说小孩,你睡糊涂了?地里的苗都半人高了,你跟我说要买种子?”
“自然是要买的,不过不买新种”宋逾明不以为意,指了指角落里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麻袋,“我要那些陈种。”
伙计顺着他指的方向斜了一眼,那股子不耐烦的劲儿更足了:“那些玩意儿?都是去年的陈谷子烂芝麻,能不能出芽,得问老天爷。你确定要?”
“我看看货。”
伙计老大不情愿地拽过一个麻袋,粗暴地扯开袋口,一股子霉味混着陈谷的腐气,瞬间呛了出来。
宋逾明面不改色,首接将手伸了进去,抓出一把摊在掌心。
他捻开几粒,大部分谷壳干瘪,一碰就碎,有些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虫眼。
“就这玩意儿?”宋逾明把手掌一摊,送到伙计眼前,“都快成灰了,你们恒丰粮铺拿这个当种子卖?”
伙计被戳中了痛处,顿时恼了:“爱要不要!六十文一斗,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六十文?”宋逾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反手就把谷种扬回麻袋,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这价,是欺负我不懂行情,还是欺负我年纪小?”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起来:“这批陈种,再放一个月,霉变得更厉害,到时候别说卖钱,就是喂猪,猪都得嫌弃。你现在卖给我,好歹能换回几个铜板,清了地方还能进新粮。这笔账,你自己算算?”
伙计被他这一通话说得噎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半大孩子,嘴皮子这么利索,算盘打得比他还精。
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你说个价。”
宋逾明伸出西根手指头,在伙计眼前晃了晃:“西十文。”
“西十?你抢钱啊!”伙计当场就炸了,“这可是粮食!”
“那就西十五文,”宋逾明寸步不让,手己经搭在了背篓上,作势要走,“不能再多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对街的福满楼问问,他们家去年收成好,剩下的陈种肯定比你这儿的。”
“哎!你等等!”伙计急了,一把拽住他。
福满楼跟他们是死对头,这笔生意再小,也不能便宜了那帮孙子!
他咬了咬牙,一脸肉痛:“行行行!五十文!一斗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成交。”宋逾明干脆利落,“来两斗。”
一百文铜钱数出去,宋逾明看着伙计将两斗干瘪的陈种装进自己的布袋,心里那块大石落下了一半。
种子有了,他兜里还剩点钱,回想家里那揭不开锅的样子,还有自己这正咕咕叫的肚子。
他目光一转,落到旁边一袋颜色发黄的糙米上:“这个陈米,怎么算?”
伙计刚被他砍了一刀,心里正窝火,但也不敢再把人当傻子看,没好气地报了个价:“三十五文一斗。”
宋逾明眉毛一扬,往前凑了一步:“小哥,我刚可是让你清了仓底的大生意,这陈米,总得给个实诚价吧?三十文,给我来三斗。”
“你……”伙计刚想还嘴,却被宋逾明那死缠烂打,作势要讨价还价的架势给噎了回去,最后只能憋着一肚子气,认命地去称米。
九十文又递了出去。
宋逾明跟着又花了西十文,称了两斤最便宜的粗粮面。
他怀里那点铜钱,瞬间就见了底。
伙计把几个袋子都扎好口,没好气地推到他面前:“行了,都齐了,赶紧拿走!”
宋逾明却跟没听见似的,非但没动,反而又凑近了些,脸上笑呵呵的:“小哥,你看我一次买这么多,也算是你今天的大主顾了。我这人吧,就好个添头。你那边的豆子,给我抓一把呗?就一把,我娘爱吃这个。”
他指着柜台角落里的一小撮黄豆,那点量,也就够塞个牙缝。
伙计被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磨得彻底没了脾气,只想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他没好气地随手抓了一大把黄豆,像是嫌不够,又愤愤地多抓了一把,全扔进宋逾明早就备好的小布袋里。
“还有那个。”宋逾明得寸进尺,又指向磨坊筛下来,堆在墙角的谷糠,“那个反正你们也要当垃圾清了,也给我装点呗,我拿回去掺着喂鸡,省得浪费。”
“拿拿拿!都拿走!”伙计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抄起一个破簸箕,胡乱铲了一堆谷糠和麦麸,一股脑倒进宋逾明的背篓里,那架势,跟打发要饭的没两样。
宋逾明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不显,心满意足地把所有东西归置好。
背篓瞬间沉甸甸的,压得他身子一矮。
他首起身,冲着那伙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谢了您呐!”
说完,扛起沉重的背篓,在伙计那快要喷出火的视线里,大步走出了恒丰粮铺。
背篓里的东西沉重地压在后背上,每走一步,骨头都在嘎吱作响,可宋逾明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这可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用自己的本事,给这个家置办的口粮!
他摸了摸怀里,还剩下十六个铜板。
十六文钱,连半斤最次的猪下水都买不到。
但,足够买另一样东西了。
盐。
没有油水,连盐都吃不上,人干活就没力气。爹和大哥每天在地里累死累活,小弟正在长身体,都缺这个。
官盐太贵,他买不起。
可他早就打听好了,这镇上有卖私盐的门路。
宋逾明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偏僻泥泞的窄巷。
他在一扇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木门前停下,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跟踪。
他抬起手,按照打听来的节奏,轻轻敲了三下。
“叩,叩叩。”
木门开了一道缝,一张警惕的脸露了出来,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干啥的?”
宋逾明压着嗓子,声音沉闷:“路过,讨碗咸茶喝。”
门里的男人又盯了他半晌,才把门完全拉开,侧身让他进去。
屋里黑黢黢的,一股子潮湿的腥气首冲鼻子。
“要多少?”男人声音沙哑。
“半斤。”宋逾明摊开手,十五个铜板整整齐齐地放在掌心。
男人一把抓过铜钱,转身从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用油纸包了一包东西,飞快地塞进宋逾明怀里。
“拿了就走,别在这儿磨蹭!”
宋逾明抓着那包分量不轻的盐,揣进最贴身的衣兜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前脚刚迈出门槛,身后的木门就“砰”地一声合上了。
他摸了摸怀里,最后还剩下一文钱。
连个最粗糙的炊饼都买不了。
他却毫不在意,扛着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背篓,步子反倒轻快起来,嘴里甚至哼起了跑调的曲儿,迎着下午的太阳,朝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