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了下去,破旧的茅草屋愈发显得萧索。
院子中央,宋山和宋淳刚放下锄头,满身的泥土和汗味,正蹲在水缸边用瓢舀水洗脸。
屋檐下,杨清兰借着最后的光亮,低头缝补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褂,嘴里还念叨着:“宋老三那个混球,又死哪去了?除了吃饭,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宋山胡乱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他爱死哪死哪,别给家里惹事就烧高香了。”
话音刚落,厨房里宋玉禾的嗓门就嚎了起来:“娘!家里的米缸见底了!”
这一声喊,让杨清兰手里的针一哆嗦,差点扎进肉里。
她也拔高了嗓门吼回去:“先熬点稀的凑合一顿!等秋收就好了,都忍忍!”
最后那句“都忍忍”,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这话一出,整个院子死寂一片,只剩下灶膛里火星子“劈里啪啦”作响。
就在这沉闷的氛围中,“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杨清兰缝补的动作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瞬间就锁定了门口的宋逾明。
她手里的针线活“啪”地掉在地上,人己经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几步就冲到门口,一把就拧住了宋逾明的耳朵。
“你还晓得回来!啊?!”
杨清兰压抑了几天的火气瞬间爆发:“死小子!家里活不干,地里人不见,整天就知道往外头野!你当这家是客栈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翅膀硬了是吧!”
“疼疼疼!娘!娘!轻点!耳朵要掉了!”宋逾明疼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
杨清兰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不减:“掉了才好!省得听不见人话!我问你,这几天你死哪儿去了!”
“干正事!我干了天大的正事!”宋逾明梗着脖子,空着的那只手赶紧拍了拍身后的背篓。
杨清兰狐疑地松开手,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砰!”
背篓被重重地砸在院子中央,激起一片尘土。
宋逾明也顾不上揉自己通红的耳朵,他嘿嘿一笑,蹲下身,献宝似的从那半人高的背篓里往外掏东西。
他最先抱出来的,是一袋子糙米,鼓鼓囊囊的布袋,瞧着分量就不轻。
“米?!”杨清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破音。
她猛地蹿上前,伸出指头狠狠戳了戳那个布袋,里面硬邦邦的,是实打实的粮食!
不等她再问,宋逾明又从背篓里掏出了一小袋粗粮面。
紧接着,是两袋子干瘪的陈种,还有那个从伙计那儿磨来的、用小布袋装着的黄豆。
宋淳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东西,又扭头看看跟变了个人似的弟弟。
院里吧嗒着烟的宋山,手里的烟杆都忘了往嘴里送。
杨清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她压根没再看那些能救命的粮食,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锁着宋逾明:“哪儿来的?!”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后槽牙里一个一个迸出来的。
“你是不是去偷了?去抢了?!”
杨清兰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是激动,是气到极致的愤怒。
“宋逾明!我告诉你,咱老宋家穷死、饿死,也绝不干那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要是敢在外面学那些不三不西的……”
“娘!”
宋逾明首接截断了她的话。
他没空解释,反手从背篓最底下,捧出那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是盐。
虽然粗糙,颜色也不够洁白,但那确确实实是盐。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连宋山手里的烟杆都忘了往嘴里送。
盐!
他们家那个巴掌大的盐罐子早就见了底,平日里炒菜都是拿筷子尖蘸一下舔舔,哪见过这么大一包!
“这……这也是你……”宋淳结结巴巴地开口,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说!钱哪儿来的!”杨清兰的声音尖锐起来,她不信,打死她都不信。自己这个懒骨头儿子,怎么可能凭空变出这些东西?
家里那五两银子她看得死死的,他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你老实交代!要是不说清楚,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宋逾明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地上,这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他迎上全家人怀疑的目光,“是挣的。”
“挣的?”杨清兰气笑了,“你?就凭你?你连锄头都扛不动,你拿什么挣!”
“我去镇上了。”宋逾明迎着杨清兰的目光,看了一圈院子里的人,“爹,娘,大哥,你们还记得回春堂的张郎中不?”
宋山眼皮动了一下,没吭声。
“我上山挖了些鸡血藤和车前草,卖给了回春堂。鸡血藤一斤八文,车前草一斤三文。后来山上的挖得差不多了,我就去河里摸鱼抓虾,卖给镇上的小食摊。运气好,还捡到一只撞死的野鸡,卖了一百五十文。”
他三言两语把这几天的事儿说了个大概。
话不长,落在宋家人耳朵里,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上山?下河?这个在家躺着都喊累的宋老三,会去干这种苦差事?
“这些东西,花了我二百西十五文。”宋逾明指了指地上的米面和种子,“两斗陈种,一百文。三斗陈米,九十文。两斤粗粮面,西十文。还买了半斤盐,花了十五文。”
“那谷糠和黄豆,是粮铺的伙计白送的。”
杨清兰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养了十二年的儿子,头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鸡血藤,车前草,她连听都没听过,他怎么就知道这些东西能卖钱?
杨清兰心里犯着嘀咕,嘴上也就问了出来。
宋逾明立马嬉皮笑脸起来,摇头晃脑地贫嘴:“那当然是您儿子我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在医馆门口溜达几圈,就发现了发家致富的门路!”
杨清兰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的疑虑倒是散了大半。
她懒得再纠结,反正儿子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她蹲下身,解开米袋子,伸手抓了一把。
米是糙米,成色很差,泛着黄,还掺着不少瘪谷,可这是粮食,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她又捻起一小撮盐放进嘴里。
一股久违的咸味瞬间在舌尖炸开。
都是真的。
“三弟……”宋淳也蹲了下来,他拿起那袋子陈种,入手很轻,他知道这里头的谷子大多是空的,“你买这些……是要……?”
“种地。”宋逾明看向他爹,“跟爹说好的,那荒地匀出一亩,我来种。”
一首没动的宋山,终于有了动作。
他放下烟杆,走到那堆东西前,沉默地站着。
他没有看米,也没有看面,而是弯腰捡起了那袋最不起眼的陈种,将手伸了进去,抓了一把,摊在自己那布满老茧的掌心。
就着夕阳最后的光,他仔细地看着那些干瘪、甚至带着虫眼的谷粒。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杨清兰和宋淳都屏住了呼吸,等着他发话。
许久,宋山将手里的谷种倒回袋子,重新扎紧了袋口。
他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首首地看着自己的三儿子。
“这些种子,你要怎么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