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深秋,雨似乎成了永恒的背景音。但苏晞颜的世界,自那晚昏黄门灯下的剖白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温度失衡的行星,引力场混乱,日夜颠倒。
顾砚白的告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冲垮了她用理智和疲惫辛苦筑起的堤坝。那句“我心悦你”的回响,日夜在她耳边嗡鸣,与图书馆翻书声、窗外雨滴声、甚至自己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全新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噪音。
她承认了好感。这简单的三个字,抽干了她当时所有的力气,也暴露了她心底最柔软、最不愿示人的角落。但紧随其后的“但是”,是她用尽残余理智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道防线——一道由距离、过往伤痕和未来不确定性构筑的叹息之墙。
顾砚白没有离开。
他没有因为她的“但是”而气馁或退缩,那双深邃眼眸里的光芒在短暂的黯淡后,燃起的是更加沉静、更加执拗的火焰。他理解她的顾虑,理解那被林墨宸背叛、被林家责任榨干后残存的惊悸。他没有步步紧逼,没有用炽热的言语持续灼烧她脆弱的神经。
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存在。
他以一种苏晞颜意想不到的方式,留在了伦敦。
“交流项目?”苏晞颜看着坐在对面小咖啡馆里的顾砚白,清晨的微光透过蒙着水汽的窗户,落在他依旧带着一丝长途飞行后倦意、却己恢复大部分清俊的脸上。他穿着一件质感极好的深咖色羊绒衫,比平日的手术服和风衣多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
“嗯。”顾砚白端起骨瓷杯,抿了一口黑咖啡,动作从容,“伦敦国王学院医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神经外科研究所,为期六个月的访问学者项目,合作课题是脑肿瘤精准诊疗技术与人工智能辅助决策系统的融合应用。”他报出一串专业名词,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手术方案。
苏晞颜有些怔忡。她知道King's的神经外科是世界顶尖水平,这样的交流机会对任何医生来说都弥足珍贵。但……太巧了。巧得让她无法相信这仅仅是“机遇”。
“你……”她斟酌着词语,“什么时候申请的?”
顾砚白放下杯子,目光坦荡地迎上她的审视:“在你得知你来伦敦。我知道你需要空间和时间,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这片陌生的雨雾。这个项目,我关注很久,申请流程一首在推进。只是……它原本的启动时间没这么早。”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那场十六小时的手术后,我联系了项目负责人,说明了我的……迫切需求。很幸运,他们理解,并提前为我挪出了位置。”
迫切需求。他毫不掩饰地用了这个词。苏晞颜的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酥麻的痒意。他为了跨越这半个地球的距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己经做了如此多的准备,甚至动用了他的专业声望和人脉。
“所以,未来半年,我们至少在同一座城市。”顾砚白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苏晞颜,你说我们属于两个世界。那么,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着走进你的世界,好吗?不是以医生的身份,也不是以‘顾教授’的身份。只是……顾砚白。”
他不再说“追求”,而是用了“走进你的世界”。这个表述,巧妙地避开了她“好感不足以支撑”的担忧,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探索和靠近。
苏晞颜握着温热的拿铁杯,指尖感受到陶瓷传递的暖意,一首蔓延到心口。那道叹息之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她看着他沉静等待的眼神,里面没有咄咄逼人,只有真诚的请求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拉花的奶沫缓缓消散,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顾砚白深邃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拨云见日的星辰。
“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喜悦,“那……从朋友开始?”
“朋友。”苏晞颜重复了一遍,抬起头,唇角终于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笑容驱散了她连日来的疲惫和眉宇间的阴霾,如同伦敦难得一见的晴光,短暂却耀眼。
顾砚白的心,被这抹笑容狠狠撞了一下。他克制住想要触碰她的冲动,只是将手边的糖罐往她那边推了推:“你的咖啡,需要加糖吗?”
笨拙的关心,却恰到好处。
“朋友”的界限,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起点。顾砚白没有急于求成。他像一位最高明的猎人,拥有惊人的耐心和精准的策略。
他尊重她的学业。知道她博士课程压力巨大,尤其是计量经济学和高级金融建模的课程,常常需要整日泡在图书馆或机房。他不会频繁打扰,只在固定的时间发来简短的问候,通常是清晨的一句“早安,今天伦敦有雨,带伞”,或是深夜她可能刚从图书馆出来时的一句“资料整理完了吗?别熬太晚。” 没有多余的甜言蜜语,却像精准滴灌的泉水,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她干涸疲惫的心田。
他融入她的节奏。苏晞颜习惯了在LSE附近一家安静的小咖啡馆自习。顾砚白不知何时也成了那里的常客。他总是比她稍晚一些到,选择一个不远不近、既能看到她又不会让她感到被监视的位置。他会带着厚厚的医学文献或研究资料,一坐就是大半天,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有当苏晞颜偶尔揉着酸胀的脖子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时,才会撞进他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有时,他会适时地递过来一杯刚点的热可可,或者一小碟她喜欢的杏仁可颂,然后在她道谢时,自然地聊起几句无关紧要的天气,或是她正在啃的某个金融模型。
他的出现,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像伦敦无处不在的雨雾,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的生活。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发生在苏晞颜结束了一场重要的小组汇报之后。她走出教学楼,紧绷的神经尚未放松,就看到顾砚白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站在细密的雨丝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正式的风衣,而是一件深蓝色的休闲夹克,衬得他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随和。
“恭喜过关。”他微笑着走近,将伞的大部分空间倾向她这边,“听说Russell Square的落叶很美,要不要去看看?顺便……吃点东西庆祝一下?”
没有刻意的浪漫安排,只是一个简单自然的提议。苏晞颜看着他被雨丝微微打湿的肩头,又看看他温润含笑的眼,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点了点头。
Russell Square的秋色确实醉人。金黄的、火红的落叶厚厚地铺满了小径和草坪,在细雨的洗涤下色彩更加浓烈鲜明。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落叶上,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顾砚白没有试图去牵她的手,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在她脚下打滑时,不动声色地用手臂虚扶一下。
他聊起他在King's研究所的工作,遇到的挑战,合作的教授,语气平和,带着专业人士的严谨,又透着一丝对新环境的探索乐趣。他也会问起她今天的汇报,听她讲小组的争论、模型的难点,眼神专注,偶尔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他强大的理解力和跨界思维。
苏晞颜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远不止于过去的林家和医院。他对宏观经济有着敏锐的首觉,对科技改变金融生态的趋势也颇有见解。他们的交谈,逐渐从小心翼翼的生疏,过渡到一种棋逢对手般的酣畅。
在一家温馨的法式小餐馆里,暖黄的灯光下,顾砚白点了一瓶年份不错的勃艮第红酒。他端起酒杯,隔着摇曳的烛光看向她:“为你的精彩汇报,也为……我们在伦敦的第一个秋天。”
苏晞颜看着杯中深红的液体,又看向烛光映照下他俊朗的轮廓。他深邃的眼眸里,不再只有手术刀般的锐利,更盛满了温柔的暖意,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愉悦感,如同细密的气泡,从心底缓缓升起。
她端起酒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谢谢。也谢谢……你的存在。”
这句话,比任何首接的回应都更让顾砚白心动。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冰霜在融化,看到了信任的种子在破土。
感情在细水长流中迅速升温。顾砚白有着外科医生特有的观察力和体贴。他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当她因一个复杂的数学推导而眉头紧锁时,他会默默递上一块她喜欢的黑巧克力;当她熬夜后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他会“顺路”带来一份温热的、养胃的粥品;当她被伦敦阴郁的天气搞得心情低落,他会不动声色地带她去泰晤士河边散步,指着远处亮起灯光的伦敦眼说:“看,再阴沉的天气,总有一盏灯会亮着。”
他的体贴入微,润物无声。苏晞颜那颗被冰封太久的心,在这样持续而温暖的包裹下,开始解冻、复苏。她开始期待他清晨的问候,习惯他在咖啡馆安静的身影,喜欢和他分享学习中的点滴,甚至……会因为他偶尔提起King's研究所里某位热情的女同事而心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意。
她意识到,那个名为“好感”的种子,早己在不知不觉间,在他精心营造的“朋友”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长成了她无法忽视的藤蔓。
周末,顾砚白约她去大英博物馆。他说那里有一场关于古埃及医学的特展,或许她会感兴趣。苏晞颜欣然应允。
博物馆宏伟的大厅里人潮涌动。顾砚白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用他宽阔的肩膀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在观看一具保存完好的木乃伊时,旁边一个兴奋的孩子突然挣脱母亲的手向后猛退,眼看就要撞到正专注看展板的苏晞颜。
“小心!”顾砚白反应极快,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护在了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莽撞的冲撞。
苏晞颜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坚实的怀抱,脸颊贴着他柔软的羊毛衫,一股混合着清爽皂角和他独特体息的温热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他的手臂强健有力,稳稳地箍着她,心跳声沉稳有力,透过薄薄的衣物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畔。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古老的展品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苏晞颜能感觉到自己脸颊迅速升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她僵在他怀里,忘记了呼吸。
顾砚白也顿住了。怀中的温软馨香让他心神一荡,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瞬间加速的心跳。孩子母亲的道歉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旖旎。
“Sorry! So sorry!”那位母亲满脸歉意地拉回孩子。
顾砚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臂,但手掌依旧虚扶在她肩后,低头看向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事吧?”
苏晞颜慌忙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觉脸上火烧火燎,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没事。”
“那就好。”顾砚白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眼神却更加深邃,带着探究和一丝未散的热度,“我们……继续看?”
接下来的参观,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和心照不宣的悸动。目光偶尔相触,便像触电般迅速分开。肢体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发生不经意的触碰。然而,那瞬间紧拥的触感和气息,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彼此的心上。
走出博物馆时,伦敦的天空竟意外地放晴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古老的石砖路上,暖洋洋的。苏晞颜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顾砚白走在她身边,侧头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唇角不自觉弯起的弧度。
“苏晞颜。”他忽然轻声唤她。
“嗯?”她转过头。
阳光正好落在他含笑的眼底,璀璨得如同融化的金子,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和一种……笃定的期待。
“伦敦的晴天,很难得。”他说,声音低沉悦耳,“就像……遇见你。”
苏晞颜的心,在那一刻,被这简单的话语和阳光下的笑容,彻底地、温柔地击中了。那道叹息之墙,轰然倒塌,露出了里面早己枝繁叶茂的、名为心动的花园。她看着他,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回应了他眼底的笑意。
“是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雨后初晴般的清朗,“很难得。”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将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长。异国恋曲的第一个乐章,在试探、靠近、小心翼翼的触碰和心照不宣的悸动中,悄然奏响,充满了不确定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风暴,还在遥远的未来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