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富贵发现自己正以诡异的角度飘在空中。
后腰突然传来尖锐刺痛,像是有人拿着生锈的镊子,正从尾椎骨的缝隙里往外拽什么东西。
灰白色的光从脊椎末端渗出来,混着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打转。
他低头去看,光斑里浮现出冬天的公园。
航航戴着露手指的毛线手套,脸蛋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涕却还踮脚拍着冰滑梯:“爸爸,再推我一次!”金属滑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哈着白气搓热手掌,把儿子又托高了些。
滑梯边缘的铁锈蹭脏了航航的裤腿,小家伙却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这缕光越抽越长,扯得他脊椎生疼。
右手无名指突然发麻,指缝间渗出琥珀色的光晕。
画面里,阿勤正扶着八个月大的孕肚蜷在沙发上,月光从房屋的窗帘漏进来,在她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突然好想吃酸黄瓜。”
他抓起外套冲出门,便利店的白炽灯刺得眼睛发酸,冰柜里最后两根黄瓜的包装上凝着水珠。
回去的路上,他特意绕到巷口吃了碗阳春面——这是他一周唯一一顿热乎饭。
记忆剥离的速度越来越快。
左小腿传来撕裂般的疼,他看见自己蹲在工地围墙外啃冷馒头,手机屏幕亮着银行的催款短信。
远处塔吊的探照灯扫过来,他慌忙把剩下的馒头塞进怀里——航航最爱吃馒头皮,蘸着白糖能啃一大个。
疼痛的地方渐渐变得透明,能看见下方急救人员正在扒拉他变形的躯体,阿勤的哭喊声穿透空气,像钝刀割着耳膜。
胸口突然像被塞进块烧红的铁。
十年前的画面涌出来:出租屋的小客厅用彩纸挂着“囍”字,阿勤穿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白裙子转圈,裙摆扫过掉漆的旧沙发。
他们碰了碰塑料杯里的汽水,泡面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她说这话时,窗外正在下暴雨。
那时阿勤的发梢还沾着工地的石灰,他却觉得她比婚纱店里的模特还美。
大脑深处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无数记忆碎片同时炸开。
航航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阿勤在产房外走廊无声哭泣的背影、凌晨三点抱着发烧的孩子往医院跑的颠簸……这些画面在他眼前快速闪现,又被一股力量生生撕碎。
左耳开始发烫,耳道里钻出五年前的画面:航航生日那天,他用铁锅烤的歪歪扭扭的面团,被儿子举得高高的:“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
糖霜沾在孩子鼻尖,笑得露出还没长齐的乳牙。
其实那天阿勤偷偷买了个小蛋糕藏在冰箱,却故意配合着儿子的表演。
右肩突然浸入刺骨的冷。
那天晚上回家,他看见航航把存零花钱的小猪存钱罐摔在地上,硬币滚得到处都是:“爸爸拿去用!”
阿勤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他却只能强笑着说这是给儿子买玩具的基金。
当魂灵飘到六楼高度,全身毛孔都在往外冒光。
阿勤在厨房偷偷吃止痛药的画面、航航把压岁钱塞进他口袋时发烫的小手、深夜便利店玻璃门外的冷雨……这些记忆像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茬接一茬地被割走。
他想伸手抓住,却发现手臂己经变得透明,能看见云层里漏下的阳光。
楼下阿勤瘫坐在血泊边,死死攥着他染血的双手。
最后被抽离的,是航航六岁上小学那天的画面。
晨光透过房子的纱窗,照在儿子崭新的蓝白校服上。
航航站在镜子前反复调整红领巾,苟富贵把航航领到学校,班主任把刻着“航航”两个工整小字的金钥匙吊坠挂在他胸前:“这是打开知识大门的钥匙,专属你的宝贝。”
航航指尖轻轻着自己的名字,睫毛扑闪着,把老师说的每句话都牢牢记住。
下午放学铃一响,航航攥着金钥匙就往幼儿园旧址跑。
生锈的铁门虚掩着,滑梯和跷跷板还在老地方,只是蒙了层灰。
他踮脚扒着铁门缝隙,朝里头大声喊:“朵朵!快看我的新钥匙!”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吹得吊坠在胸口晃荡。
过了好一会儿,扎着双马尾的朵朵才从拐角处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
航航立刻把钥匙举到她眼前,阳光掠过刻着名字的凹槽,映出细小的光斑:“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老师说这能打开知识大门,以后我学会认字,就给你读故事书!”
朵朵凑过来,温热的呼吸扫过他手腕:“哇,上面真的写着航航!那你要说话算话,我最喜欢听公主的故事了。”
两个孩子蹲在墙角,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城堡。
航航一边画一边念叨着等自己长大了,要用这把刻着名字的钥匙打开真正的城堡大门,带朵朵去看里面的宝藏。
隔壁包子铺飘来熟悉的香味,他摸了摸口袋里没舍得吃的牛奶糖,掰成两半分给朵朵。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小小的脑袋挨在一起,讨论着这把专属钥匙究竟能开启多少扇神奇的门。
这些画面被连根拔起时,苟富贵的魂体剧烈震颤。
他看着下方阿勤抱着航航瘫坐在地上,航航拿着苟富贵捏在手里跳楼时的那把刻着“航航”的金钥匙——那是他没能亲眼见证的骄傲时刻,是儿子带着满被抽离的记忆在空中聚成发光的漩涡。
里面有航航举着钥匙奔跑的背影、随着阳光升起,光团渐渐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消散在城市的晨雾里。
苟富贵最后的执念里,全是儿子亮晶晶的眼睛。
这些记忆像被收割的麦子,一茬接一茬地从他身体里被割走。
这些记忆剥离时,苟富贵感觉自己的魂体正在急速消散。
他看着下方的阿勤和航航,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那些被抽离的记忆在空中聚成一团光,里面有航航的笑脸、阿勤的眼泪、自己疲惫的背影…
随着阳光升起,光团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消散在城市的晨雾里。
苟富贵魂灵也越来越薄,最后只剩下一张写着今生比狗累,来世绝不做狗的执念纸片,看着下方痛哭的妻儿,上面字迹慢慢淡化,魂灵也彻底消失在初升的朝阳中不知飘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