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坠深与永眠镇
序
林衍坠入心渊前最后记得的，是地铁广告牌上那个微笑的婴儿。
此刻他站在黑白褪色的永眠镇街道，空气里飘着荒腔走板的摇篮曲。
墙角的破布娃娃突然转动眼珠——视线接触的刹那，棉花手臂开始膨胀变形。
“注视即存在。”他喃喃自语，在缝合怪扑来的瞬间闭上了眼睛。
腕表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震动，停滞的秒针向前跳了一格。
…………
空气里有股陈年灰尘和廉价香薰混合的甜腻气味，闷得人发慌。林衍站在地铁站台摇摇欲坠的广告灯箱下，惨白的光线将周围行色匆匆的人影拉得又薄又长，如同浸泡在显影液里模糊不清的底片。巨大的广告牌正对着他，一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婴儿占据了整个视野，的脸颊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不真实的虚假感。那笑容太标准，太热烈，像一张强行粘贴在脸上的面具。
林衍下意识地偏开头。他能“感觉”到这块广告牌——不是视觉，是另一种更黏稠、更首接的东西。无数种情绪像油腻的污水，日复一日泼洒在它的表面：上班族麻木的疲惫、学生焦虑的匆忙、情侣间飘忽不定的甜蜜、偶尔一闪而过的刻骨孤独……它们混杂、发酵，形成一层沉重、令人作呕的精神油垢，吸附在婴儿那张塑料般完美的笑脸上。这是他的天赋，或者说诅咒：感知物品承载的情绪残留，捕捉环境中无形的精神氛围。城市对他来说，是无数个这样喧嚣、混乱、永不宁静的噪音源。
婴儿空洞的笑脸似乎在他视线的边缘蠕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一种冰冷的、毫无预兆的麻痹感猛地攫住了他，从脊椎一路窜上后脑。视野中的一切——广告牌、匆忙的乘客、隧道深处隐约传来的地铁轰鸣——瞬间被一层急速旋转、发出刺耳高频噪音的白色雪花覆盖。那噪音并非来自外界，它从大脑内部爆发，尖锐地撕扯着每一根神经，吞噬掉所有感知和思想。绝对的空白。绝对的虚无。
下一秒，失重感如同巨锤砸中胸口。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只有纯粹的坠落，在一个粘稠得如同胶质的黑暗深渊里永恒下坠。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自我的边界开始模糊、溶解。混乱的色块和无法解读的噪音碎片在意识的边缘疯狂闪烁、炸裂又湮灭，像濒临崩溃的电视机屏幕。恐惧？不，连构成恐惧的情绪基础都被这粘稠的虚无溶解了。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剥离感，仿佛灵魂正被某种无形的巨力从躯壳里一寸寸抽离，碾碎在这片意识的混沌之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粘稠的黑暗开始退潮，某种实质的东西替代了虚无的坠落感。
空气带着陈腐的凉意，钻进他的鼻腔。脚下是坚硬、微有凹凸的触感，像是铺路石。林衍猛地睁开眼。
黄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永恒的、濒临黑夜却永不抵达的昏沉暮色。天空低垂，压着一层厚厚的、毫无纹理的灰白云层，透不出半点天光，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整个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单调，死寂，像一张曝光严重不足、又被水浸过的老照片。
他站在一条狭窄、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两侧是歪斜却诡异地维持着不倒塌的两三层欧式小楼，窗框如同空洞的眼窝，玻璃大多碎裂，剩下残存的也积着厚厚的污垢，反射不出任何光亮。褪色剥落的墙皮上，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涂鸦，线条歪扭，隐约能分辨出扭曲的房屋、张牙舞爪的怪物轮廓，还有残缺的、意义不明的童谣词句——“月儿摇，星儿跳…宝宝哭…找不到……”字迹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稚拙恶意。
绝对的寂静。不，并非完全的死寂。一种极细微的、荒腔走板的旋律，如同垂死病人的呻吟，在凝固的空气中飘荡。是摇篮曲。但那曲调被无限拉长、扭曲，夹杂着不和谐的杂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像是从某个腐朽的八音盒深处艰难挤出，又像是无数个孩童在噩梦中破碎的呓语。它钻入耳膜，黏附在神经上，带来一种冰冷的不安。
林衍下意识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一块样式老旧的机械腕表紧紧扣在那里。这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此刻，它清晰地指向某个时间——2点17分，那是他坠入这片诡异空间前的瞬间。秒针，如同被冻结在冰里，死死地停在“12”的位置，纹丝不动。一丝极其细微的、非物理层面的“冷”意，正从冰冷的金属表壳下隐隐渗出，与他此刻所处的环境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没有惊慌。一种近乎冷酷的、抽离般的理性迅速接管了混乱的感知。观察。分析。这是本能。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腥味涌入肺部，反而让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的天赋——那原本微弱而令人困扰的感知力——在这里被放大了，并且变得无比“锋利”。他能清晰地“触摸”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和恐惧。那不是某个个体的情绪，而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如同淤泥般厚重的集体性创伤，带着童年被抛弃的冰冷和无助，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每一块砖石之上。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构成这个空间的某种“规则”脉络——脆弱，扭曲，却顽强地维系着这个褪色世界的存在，如同蛛丝般粘稠地缠绕着一切。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尝试将一丝极其微弱的精神力向外延伸，如同在黑暗的水中探出一根无形的触须。反馈回来的信息碎片模糊而混乱：破碎的哭声、紧闭的门扉后压抑的喘息、角落里窥视的目光……无数微弱的、充满恶意的“注视”感，如同冰冷的针尖，从西面八方刺来。
突然，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打破了死寂的旋律。
声音来自街道右侧一个阴暗的门洞角落。林衍的目光瞬间锁定过去。那里堆着一些腐烂的垃圾和破败的家具残骸，一只破旧不堪的布娃娃斜靠在倾倒的木箱旁。它身上的碎花裙子污迹斑斑，纽扣做的眼睛掉了一只，剩下的那只空洞地朝着街道的方向。
就在林衍视线聚焦在它身上的刹那，那只仅存的、用黑色纽扣缝制的眼睛，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塑料光泽对准了林衍。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衍的心脏。不是生理上的寒冷，而是源于意识深处被某种非人之物锁定的惊悚。他瞬间明白了这个世界的部分规则。
注视即存在！
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的瞬间，那布娃娃的身体猛地一颤！它体内填充的、早己板结发黑的棉絮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膨胀！缝合的针脚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中被强行撑开、撕裂！原本软塌塌的布质手臂和腿像吹气般急速鼓胀、拉长，表面粗糙的纹理变得如同干裂的树皮。几缕肮脏的棉絮从爆开的接缝处挤出来，像怪异的触手。那颗纽扣独眼死死钉在林衍身上，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源自规则的恶意。
一个由破布、棉絮和童年梦魇构成的、将近两米高的、肢体扭曲的缝合怪物，在不足两秒的时间内完成了它的“诞生”！它没有咆哮，只是发出一阵低沉、如同老旧风箱抽动般的“嗬嗬”声，被撑得变形的布脑袋歪了歪，随即迈开由棉花团构成的、不成比例的巨大双腿，带着一股陈腐的尘土气息，猛地朝林衍扑来！速度竟快得惊人！
腥风扑面！
林衍瞳孔骤缩，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逃跑？在这条狭窄、空无一物的首街上，面对一个速度远超自己的怪物，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躲闪？两侧是紧闭的、不知藏着什么的门窗，他毫不怀疑贸然触碰会触发更恐怖的规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