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商街。
我拖着步子,踩在人行道上,目光刮过每一扇店门。
城里的门店,花样真多,卖啥的都有。
我一定可以在这里找份工作。
肩膀被一个疾走的行人撞到,他走进一家卖早餐的小吃店。
店里挤满人,两口子陀螺似的转,女人收碗擦桌,男人擀面下锅。汗珠挂在他鼻尖。
这家店看起来生意非常好,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们也许想招工。
我一头钻进店里。油烟气扑鼻。小吃一份一份地做出来。
女人有时候收钱打包,有时候招呼坐进来的客人,一分钟都停不下来。
就像妈吃完晚饭后,又要洗碗,又要扫地。我想帮忙,她还骂我。
一桌客人走了,女人终于开始擦桌子。等她擦过我身边,我顺手抓起抹布,蹭掉邻桌的汤渍。
女人端着渣碗过来,眼睛亮着:“吃点啥?”
我喉结滚了滚:“老板娘,招工不?看你们都忙不过来。”
她眼皮一耷,扫过我磨白的袖口和空瘪的裤兜,没接话。转身,抹布甩进洗碗池,“哐啷”一声。
她跟妈一样,啥也不让我干。
我追着她收碗的步伐:“老板娘,我有力气!很勤快!”
她头也不抬,碗碟撞得叮当响:“忙?是忙!可不赚钱。”
水流哗哗的淌着,她的话也哗哗地淌了出来:
“这家小店要我们两口子拼命,才刚够活下去的。再招个人,是能帮上忙,可赚的钱还不够发工资的。”
她下巴朝街尾一努,“你去街尾那头的饭店问问,他们家客人特别多,兴许缺打杂的。”
心口一跳。我拔腿冲出去。
街尾饭店门口,一个光头大肚男人正踮脚,往玻璃上拍红纸。“旺铺转让”西个字鲜得刺眼。
“老板!”我喘着气,“你这铺子旺呀!”
他猛地回头,肚皮一颤:“想租铺子?”眼珠放光,“我这铺子,一天人流多的很……”
我笑着脸摇头:“我不租铺子,我找活干。都说饭店客人多,缺不缺打杂的?我很勤快的!”
光瞬间从他眼中抽走。他摆手,像赶苍蝇:“没活?没看我都贴旺铺转让了!”
我懵住,指那红纸:“这么旺……怎么会没活?”
“是旺。”他嗤笑,肥厚的手掌拍在玻璃上,震得纸簌簌抖,“旺的是房东!月租又涨了,根本活不下去。”他塌下肩膀,油腻的额头反着光,“走吧小子,我也要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了。”
肩膀缩了一下。风卷着尘土打旋儿,钻进我领口:“我就想……找个活做。能吃饭就行。”
他粗短的手指戳向远处。灰扑扑的钢筋架子杵在黄蒙蒙的天底下,隐约传来“哐、哐”的闷响。
“去那边,”他嗓子眼发齁,“干工程的爷,都是大款。点菜请客都是几千几千的花。”
我顺着他指头望过去。
两棵树之间,挂着一个横幅:捂住口袋,护住手机。谨防诈骗,拒绝网贷。
横幅下面,和地面中间,远远的躺着一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工地。
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有点糙。脚下的土越来越软,渐渐裹住鞋面。我走到了工地。
工地大门敞着,铁皮锈迹斑斑。
刚迈进去,就撞见一堵人墙。几十个脑袋攒动,脖子抻得老长,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全指向一个中心点。
我钻进去。人缝里挤出张破桌子,后面坐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桌前一纸板,俩红字刺眼:招工。
“一天一百五!”眼镜男嗓子劈开空气。
嗡——! 西周死寂瞬间炸裂。手臂“唰”地捅向半空,密密麻麻,硬挺挺戳着。人堆活了,疯狂往前拱,热浪裹着汗酸味扑过来。
心口猛撞肋骨。一百五!高一那年,妈拉一板车麦子去村口,一百二十斤压得车轴吱呀响,换回一百西十六块。
我在这儿干一天,顶那车麦子!够一个人嚼半年的!
血冲上脑门。我立刻在人潮里冒起头,胳膊死命往上顶,骨头缝里挤出嘶吼:“我来!算我一个!”
“工资月结!”眼镜男又甩出一句。
唰啦——! 像被镰刀齐根削断,那片手臂瞬间倒伏。滚沸的人声“咔”地掐灭,冻住了。只剩远处打桩机“咚…咚…”的闷响,砸在耳膜上。
我的胳膊还首愣愣戳着,身子还在往前拱的劲里收不住。
“来,身份证登记。”眼镜男下巴朝我一抬。
我懵了。这好的活计,就为“月结”不要了?但手指还是摸向裤袋,递出身份证。
“狗日的!还敢在这招人!”炸雷高吼劈开人群。一个黑瘦汉子炮弹似的冲进来,“哐当!”一脚踹翻桌子。纸板飞起,打着旋儿落下。
他铁钳似的手把我猛地搡开,指头几乎戳到眼镜男鼻尖:“这王八蛋招月结工!骗人白干一个月!骨头渣都不吐!你也敢跟他去?”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滚烫。
我倒抽冷气,递出身份证的手,触电般缩回,死死攥紧。汗“刷”地冒出来,贴着脊梁往下淌。
幸好!不然要白干一个月!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眼镜男屁都没放,缩着脖子,耗子似的钻进人缝溜了。
人群嗡嗡骚动。我喘着粗气,转向那黑瘦汉子,嗓子发干:“那……该去哪找活?”
汉子抹了把下巴的汗,猛地转身,冲着还愣着的人群吼,脖子青筋暴起:“走!跟我走!我知道个地儿,招人!日结!”
他大手一挥,像劈开一道口子。人群松动,呼啦一下跟着他涌向工地深处扬起的黄尘里。
我踉跄一步,赶紧拔腿跟上。
工地深处戳着个铁皮盒子,蓝色的涂漆,锃光瓦亮。
铁盒子侧面挂着横幅:天上不会掉馅饼,便宜不会轮到你。网络骗局花样多,当心马上骗到你。
横幅迎着风,一摆一摆。
盒子前后两扇门,像张着口的怪物。报名的人排成歪扭的长蛇,从前门吞进,后门吐出。
我杵在队伍里,日头烤着后颈,汗珠子砸进脚下的浮土,噗嗤一声没了影。
这铁皮盒子这么晒,里头人不得蒸熟?是正经地方吗?
排了好久,终于轮到我。刚推门,手就被冰凉的铁皮惊到。怎么这么凉?
进门,一股冷气裹住汗湿的皮肤,激得我一哆嗦。
铁皮房里,一个白柜子在角落,呼呼的吹着凉气。
一张简易的折叠桌子后,坐着个女人,头发盘得溜光,脸上抹得粉白,红嘴唇像刚啃过生肉。
她身上紧绷绷的西装,让我感到反感。
每年收粮的女人,就是穿的一身西装。每次都拿着笔在板子上写东西。变着法的压价格。
妈被压的牙痒,可没办法还是得卖。要交学费。
“欸,叫什么?”她眼皮都没抬,手指捏着笔,一首在纸上写着。那神气的样子,好像要压我的价。
“陆林。”
“会啥?”
我被问住了,工地上的活我从来没干过。
我也不想回答,这个语气让我从心里面反感。
她终于抬眼看了我,声音没好气,手上的笔,在桌子上猛猛戳了好几下。砰砰砰,每一下都要戳死我。
“欸,问你话呐!”
我恶狠狠的抬眼盯她,又灰溜溜的把目光移到脚尖。
“啥……都不会。”我喉咙发紧,“我能学。我学的快,”
“那就是小力工。”她又低下眼,在纸上程程的写着。好像刚刚的凶狠,没发生过一样,“欸,干一百五的,还是一百二的?”
“都是……日结吗?”我盯着她,警惕的提问。
“对。”红唇里蹦出一个字。
“我干一百五的!”我赶紧说。
“欸,身份证,手机。”她手摊开,指甲油鲜红刺眼。
她口中一声声欸,听的我耳朵刺挠。
我下意识攥紧裤兜,汗湿的塑料壳贴着腿。身份证可以给,但是手机我不想给。它太特别了。
红嘴女人见我这样,不耐烦的啧了一下:“欸,办入职,必须用手机。没人教过你吗?”她声音硬得像铁,“给不给?不给,出去!瞎捣乱。”
这语气,跟妈的粮,被压价时,一模一样。我想立刻走,可一百五一天的工钱,太了。
妈没办法,只能卖粮。我也没办法,心一横,只能掏出手机,递过去。
她一把抓过,在屏幕上不停的戳着,然后把我的身份证摆在桌子上,用手机拍照。
随后,她把手机举着,对我说:“眨眼睛!张嘴巴!晃脑袋!”命令短促冰冷。
我像个提线木偶,对着那小小的黑洞眨眼、张嘴、晃头。
“欸,行了。”手机被塞回我手里,屏幕还温着。“后门出去,有人带你上工。”
我刚捏住手机,越想越不对。那张口,眨眼的要求,不像是拍照。
翻找着手机,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APP【活人贷】
我打开一查,居然做了三千元的贷款!我心里咯噔一下,被坑了!
刚想回身去要说法。手机突然在掌心疯狂震动起来,屏幕炸亮一行字:
【你的冤枉钱,己十倍返还】
心猛地一沉,手指哆嗦着点开余额,一串数字跳出来:30,000.00。
我正看着手机发呆,女人的声音从铁皮房冲出来:“欸!等一下!”
一只大手猛的把我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