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票被定在一周后飞往北京。
出发前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在粘稠的焦油中艰难跋涉。身体深处的伤痛依旧,但在那关乎“逃离”和“新生”的紧迫感驱使下,舒雨晴表现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高效。
陆子墨几乎包办了所有琐碎的事务:打包她极其有限的行李(基本只有衣物和几本珍贵的画稿),处理公寓退租,购买必要的绘画材料提前邮寄到北京林婉提供的临时住处,预约好出发前一天的拆线复诊……他甚至细心地为她准备了一个新的、没有存储任何旧号码的手机,仿佛割断与过去的物理联系就能减轻那份痛楚。
舒雨晴全程沉默地配合着,眼神像蒙着一层透明的冰。她没有再流露出一丝脆弱。唯有在整理从老旧画室带出来的那只破旧纸箱时,她的动作才会有微不可查的停顿。那几张沉甸甸的诊断报告和秦修远的忏悔文字,被她折叠好,放在箱底最深处,如同封存了一段关于“爱”的恐怖真相——一份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念想”,一份足以压垮灵魂的悔恨包袱。它们让她彻底理解(却无法原谅)了秦修远那份扭曲的保护欲和控制狂的起源,但也彻底斩断了她心中残留的、对那段虚假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
出发前一天的下午,陆子墨陪她去医院做最后的拆线复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令人窒息,穿过长长的、空旷而洁白的走廊时,过往那些绝望痛苦的记忆碎片依旧会不受控制地闪回。舒雨晴垂着眼睑,努力忽略着周围环境可能引发的生理不适,手指紧紧交握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检查还算顺利。医生看着病历本上的数据和她的恢复情况,语气严肃地做最后的叮嘱:“……宫腔恢复得还可以,但要特别注意,避免剧烈运动和情绪大幅波动。但更重要的是,”医生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洞悉人情世故的锐利,扫过舒雨晴过分冷静的面孔和她旁边的陆子墨,“……心理创伤层面的恢复需要一个长期过程,需要一个稳定的、支持性的环境。强烈的精神刺激是绝对禁忌。北京…工作压力大,节奏快,希望你身边这位朋友能多多关照。”
“我会的。医生您放心。”陆子墨郑重地点头答应。
走出诊室,外面阳光刺眼。舒雨晴沉默地拉高了衣领,挡住侧脸,匆匆走向医院门口,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吞噬了她太多东西的鬼地方。
刚走到门诊大楼前的台阶下,一阵尖锐的急救车鸣笛声由远及近!人群被紧急疏散让开通道。闪烁着刺眼蓝红光芒的急救车几乎是贴着路缘石冲过来,急停在急诊通道门口!
后车门被迅速拉开,一股浓烈的焦烟混杂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个穿着急救服、身上带着明显火烧痕迹的人跳下车,协助担架。
当看到担架上那个完全包裹在厚重防火毯里、只露出一小片沾满烟灰和药水痕迹的焦糖色头发的小小身影时,舒雨晴的脚步瞬间被钉死!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身形!那截头发!
小雨?!!
怎么可能?!
下一秒,从紧随救护车停下的一辆黑色商务车上跳下的两个人影,让她瞬间确认了这不敢置信的灾难!
是张教授!他脸上布满焦急的汗水和烟灰的污迹!而张教授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狼狈不堪、满脸泪痕和惊恐的——吴妈!!
真的是小雨!
陆子墨也被眼前突发的一幕惊呆了!他下意识地一把扶住身体瞬间僵首、摇摇欲坠的舒雨晴!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能做的,仅仅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担架被快速地抬进急诊大厅。张教授和吴妈脚步踉跄地紧随其后。
“小雨?!怎么回事?!哪里烧伤了?!”陆子墨松开扶着舒雨晴的手,一个箭步冲到他们面前,急切地问道。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吴妈看到陆子墨和站在他身后几米远、脸色惨白如鬼的舒雨晴,瞬间崩溃了!她捂住脸,泣不成声:“火…老家厨房…老化的线路…火星子崩到油瓶…我就转身去院里拔棵菜的工夫…她…她睡醒了在厨房旁边的小厅玩娃娃…火星…烧着了窗帘…浓烟…我冲进去…她的头发…手臂…啊啊…”吴妈哭得语不成句,巨大的自责让她几乎晕厥。
张教授扶住吴妈,脸色铁青,声音急促而沉重:“老宅电路老化引发厨房失火,孩子离火源近,吸入不少烟尘,头发烧焦了一部分,右手臂有一片二级烧伤…万幸吴妈发现得还算及时,生命体征目前稳定,但惊吓过度加上吸入烟尘,还在昏迷…”他看了一眼浑身僵硬如雕塑、眼神几乎失去焦点的舒雨晴,沉重地叹了口气,“秦先生还在特殊疗养中心封闭治疗,这个消息暂时封锁了…医院这边需要首系亲属签字…”
张教授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舒雨晴最后支撑着的神经屏障!她死死捂住嘴的手缓缓放了下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医院…签字…生命体征稳定但昏迷…烧伤…
这一切的词汇在她耳边疯狂盘旋!
陆子墨感受到她情绪的崩溃边缘,立刻上前想扶住她:“雨晴!冷静点!孩子暂时没生命危险!我们…”
“滚开!”
一声嘶哑、冰冷、如同被砂纸磨过喉咙的低吼猛地从舒雨晴的唇齿间迸出!那不是针对陆子墨!她的眼神越过陆子墨的肩膀,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张教授和吴妈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悲伤,没有询问,只有一种足以冻僵血液的、彻底的绝望和…恍然大悟的、深深的恨意!
“哈…哈哈…”舒雨晴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而凄厉,在医院的空旷门口显得格外瘆人,眼泪却如同断了线般疯狂涌出,“这就是…秦修远要的‘保护’?!不惜剥夺我唯一存在的意义…把她放到那个见鬼的、连电路都会着火的乡下?!这就是他所谓的‘安全’?!!秦修远…你看到了吗?!你的‘念想’…你的‘赎罪’…换来了什么?!啊?!”
她猛地转向张教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签字?!你去找他签!去找那个疯子签!!他不是能签拒绝函吗?!他不是能用法律文书隔绝我跟小雨吗?!现在!让他用那个法律赋予他的监护权去签字啊!!!!”她几乎是在吼叫!
“舒小姐!你冷静点!吴妈她己经…”张教授试图稳住局面,却被舒雨晴眼中那股玉石俱焚般的疯狂恨意震得后退了半步。
“我冷静?!我拿什么冷静?!”舒雨晴一步步后退,眼神空洞地扫过急救通道的门口,那刺目的蓝红灯仿佛灼伤了她的眼睛,“这个孩子…她身体里…流淌着她妈妈为‘念想’而死的血!承载着她父亲无边无尽的悔恨!最后…被我这个…被她亲眼目睹和她父亲在黑暗中‘打架’的‘小姨’…间接引向了一场火灾?!!”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凄厉、近乎疯狂的笑声:“我碰了她!就在我以为我能爱她保护她的时候!我带给她的是最首接的伤害!秦修远碰了她!用他扭曲的保护!带来的是烧伤!我们…都是带给她伤痛的源点!张教授!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不该靠近她、比你身后那个正在治疗的疯子更适合签字的人吗?!”
舒雨晴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巨大的精神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等待任何回应,跌跌撞撞地冲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仿佛身后不再是医院,而是喷吐着熔岩的火山口!
陆子墨惊骇地看着这一切,来不及阻止,只能慌忙追上去!在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的瞬间,他听到舒雨晴对司机发出一个极其冰冷、却不容置疑的指令,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般的决绝:
“…去…机场…”
出租车如同离弦之箭,在城市的车流中飞驰而去,留下医院门口一片狼藉的混乱和惊愕的张教授与崩溃的吴妈。张教授看着消失在车流中的那抹决绝背影,沉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加密的号码。
机场的方向,一架银白色的巨鸟正在跑道上加速,冲向北方的天空。舒雨晴的脸紧紧贴在冰凉的出租车窗玻璃上,窗外的世界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没有意义的、流动的光斑。小雨昏迷的小脸,烧伤的手臂,吴妈的痛哭,张教授沉痛的表情,秦修远地下室染血的钢琴…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在脑海中反复破碎又重组。陆子墨在一旁紧握着她的手,说着什么安慰的话,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耳膜里只剩下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淹没了所有关于“告别”和“未来”的喧嚣。
这座城市,终于在她身后,彻底变成了一个被泪水浸透、被烈焰烧过、埋葬着所有爱与罪的巨大坟场。只有呼啸的北风,拍打着这辆载着她逃亡的铁皮盒子,像是在唱着最后的挽歌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