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疗养中心高级病房。
这里隔绝了大部分世俗的声音,只有中央空调恒定不变的低鸣,以及窗外庭院里常青树在冬日冷风中细微的沙沙声。光洁如镜的浅色地板反射着柔和的光源,简洁而缺乏温度的家具,营造出一种无菌般的宁静空间。
秦修远安静地坐在宽大的康复椅上,背对着巨大的观景窗。他的精神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彻底的麻木和空洞。深陷的眼窝如同干涸的泉眼,胡须被清理干净,露出过分消瘦的下颌轮廓。曾经锐利迫人的气势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一层易碎的疲惫感。唯一还能证明他曾是那个秦修远的,或许是挺首的后背,只是那份挺拔如今也脆弱得仿佛被最后一根丝线吊着。
他的视线茫然地落在前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抽象画上——扭曲纠缠的线条,大片压抑的暗调色彩中偶尔透出一星刺目的、不和谐的亮色,如同一道新鲜的伤口。
病房门被无声地滑开。张教授和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温和却带着洞察力的中年女心理医生黎青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康复治疗师。
“秦先生,”黎医生的声音平稳舒缓,带着刻意的安定力量,“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还疼吗?”
秦修远缓缓转过头,目光迟钝地扫过黎医生和张教授关切的脸,最后落在自己被专业纱布厚厚包裹的右手手指上。几秒钟的静默后,他才缓慢地发出一个音节,嘶哑得不像人声:“…疼。” 不是抱怨,更像是一个客观的陈述。
“疼痛是身体愈合的信号,也是康复必须经历的过程。”黎医生走近一步,目光温和却带着穿透力,“秦先生,张教授跟我说了些小雨的情况…”
当“小雨”这个名字被轻轻唤出时,秦修远麻木的脸上肌肉突然抽动了一下!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惊恐填满!他像是被最可怕的噩梦攫住,整个人猛地往后缩了一下,撞在坚硬的椅背上!那晚地下室的场景、舒雨晴公寓门口的疯狂、以及更久远之前病房外他撕心裂肺的绝望…混乱的画面轰然冲撞着他的大脑!他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
“不!…不要说…别说她!”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受伤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襟,指关节处传来钻心的刺痛,仿佛那点皮肉之苦能暂时转移灵魂深处的剧痛。
“秦先生!放松!深呼吸!”黎医生立刻示意,她的眼神如同定海神针,“看着我的眼睛!慢一点…吸气…呼气…”她引导着秦修远进行浅慢的呼吸练习,同时一个细微的眼神传递给旁边的康复治疗师。
康复治疗师不动声色地推过来一面宽大的、可移动的落地镜,镜面对着秦修远。
秦修远在黎医生的引导下,混乱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充满了戒备和深沉的痛楚。他下意识地抬起充满防备的、那只裹着纱布的手,似乎想挡住什么,就在他抬手的瞬间,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镜子里——
镜子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苍白、颓败、眼神里的恐慌未退…额角贴着一小块治疗贴(可能是某次激烈崩溃中的物理伤痕),右臂无力地垂着,裹着绷带的手以一种极其狼狈脆弱的方式蜷缩在身前…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镜中自己那双眼睛里的…惊惧、绝望、悔恨…那是一种彻底陌生的、令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懦弱和无助!
如同被一盆混合着冰块的冷水从头浇下!秦修远被镜子里的自己惊呆了!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地看到自己内心的坍塌是如何真实地呈现在这张脸上的!那个曾在商界叱咤风云、拥有至高掌控力的秦修远呢?那个曾被舒兰称为“山一样的依靠”的男人呢?!眼前这个如同惊弓之鸟、充满衰败气息的影子…是谁?!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影像,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猛烈袭来!他猛地转过头,干呕了一声,随即死死闭上眼睛,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那份自我认知崩塌的痛苦,远比手指的伤痛强烈万倍!
黎医生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秦先生,看着‘他’。不要逃避。这个‘他’,就是你此刻最真实的样子。他需要什么?你在害怕‘他’吗?或者说,你在害怕你自己?”
秦修远剧烈喘息着,紧闭着眼,似乎要将那可怕的影像隔绝在世界之外。张教授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黎医生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这第一步“看见”有多么痛苦,但这是必须跨越的深渊。
许久,秦修远紧绷的身体仿佛抽尽了所有力气,微微松懈下来,但依旧不敢睁开眼。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一个极其微弱、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里透着一丝孩童般的茫然和无助,彻底击碎了所有他曾经坚固的外壳:
“…他…要…兰回来…要…时间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