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陆机场接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暮色,天空是一种近乎永恒的灰蓝色调,机场跑道灯在渐深的夜色中亮起黄白色的光带。冷空气随着自动门的开合涌入大厅,带着北欧特有的清冽寒意。
陆子墨一身黑色户外冲锋衣,风尘仆仆。他站在汹涌而稀疏的人流中,目光像精准的雷达扫过出口。他的眼下带着长途飞行和长期精神紧绷的疲惫青黑,整个人如同一柄归鞘但剑刃仍在无声嗡鸣的利器。
自动门滑开,冷气涌入。人群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推着巨大的行李箱出现在门口。厚实的白色长款羽绒服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像行走的雪球。露出的脸颊苍白到近乎透明,被北欧寒风微微吹出一点不太健康的红晕,但那双曾经死寂的眼眸深处,此刻却像嵌入了某种冰冷的东西——尖锐、沉静、带着一层透明的冰壳。是舒雨晴。
她看到了陆子墨,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并没有加快,只是推着行李箱继续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行李箱巨大的滚轮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单调。
几步之遥,陆子墨伸出手去,想接过她手中的箱子。舒雨晴却极其自然地身体微侧,手腕巧妙地一旋,将沉重的行李箱以一个流畅的弧线稳稳地让开了陆子墨伸出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另一侧。动作精准而疏离。
“雨晴……”陆子墨的手僵在空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敏锐地捕捉到她刚才那个避让动作中传递出的拒绝意味——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对自我物理空间严苛的划定和守护。如同在索尔的小屋里划下那道惨白的裂痕,现在她也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安全线”。
“嗯。”舒雨晴抬眸,目光迎上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峡湾寒风刮过后留下的冷硬质感,“我回来了。”简单的三个字,再没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她的眼神像是在陆子墨的脸上逡巡了一秒,确认了什么信息,随即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大厅窗外那片辽阔无垠的、逐渐被夜幕吞噬的冰雪大地。仿佛那巨大的冷寂空间,才是让她感到安心的归宿。
陆子墨的心被那眼神里的冷硬刺了一下。这绝非他所担忧的崩溃或持续的沉溺。这是一种更复杂的状态:一种被极寒冻土暂时封存,却又蕴含着某种锐利核心的稳定。脆弱与冷硬矛盾地融合。
沉默地走向停车场。坐上冰冷的越野车。舒雨晴的目光一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森林和偶尔掠过的尖顶木屋。车窗倒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车厢里弥漫着暖气机微弱的风声和一种无形的隔阂。
“卡佳说…”陆子墨启动车子,打破沉默,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冰川会记住所有的风暴。”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留下的那块木板…艾米莉亚用了最高规格的方式带走处理了。她很激动…说它将是划时代的作品。”
舒雨晴的视线从窗外移到车内后视镜上,透过镜片与开车的陆子墨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秒。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艾米莉亚式狂热的影子,只有一丝近乎疲惫的漠然。她轻轻地反问,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磕碰:“我的那页纸呢?”
陆子墨没立刻反应过来:“纸?”
“旅馆窗边。”舒雨晴的声音没有起伏,“我用铅笔在速写本上画的。第一页。”
陆子墨恍然。是那块三合板爆发前,她在峡湾旅馆窗前,用一种极度艰涩笨拙的笔触,无意识画出的那片抽象地平线或者说冰裂痕迹。
他立刻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保存完好的硬质档案袋递过去。“在这里。”语气带着一丝小心,“你让我保存好…我就一首随身带着。”从她离开旅馆后,他确实第一时间收好了这张充满不确定性的“废稿”。
舒雨晴接过袋子。动作不再是她拿起那块三合板时孤注一掷的狠厉,却有一种格外的珍重感。她甚至没有立刻打开袋子抽出那张纸,只是隔着透明的防潮袋膜,看着里面那张折好的、略显廉价的旅馆速写纸。纸上是用最普通的HB铅笔画出的、断续歪扭又不断向某个方向顽固延伸的线条。
粗糙。简陋。没有任何色彩,只有深浅不一的铅灰痕迹。和她后来那块用油彩和蛮力撕开的木板相比,简首是原始人的涂鸦与暴君遗迹的区别。
但她的指尖隔着薄膜,轻轻拂过档案袋的表面,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抚摸一件不可替代的遗物。眼神深处,那片被冰壳覆盖的寂静里,极其细微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那是她灵魂冰封前,被峡湾冰光第一次“唤醒”时,留下的第一道微不可查的刻痕。是风暴来临前,冰层深处第一声细微却致命的崩裂。是最原始的觉醒信号。
窗外,越野车驶上连接奥斯陆市区和峡湾小镇的公路。巨大的路标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边指向灯火稀少的峡湾深处,另一边则指向奥斯陆城区的巨大航站楼。
车内,舒雨晴收回了目光,将装着那张简陋铅笔画纸的档案袋,紧紧、却又没有施加任何暴力地,抱在了怀里,贴着她单薄羽绒服下冰冷的心口。
如同抱着自己失而复得、却又尚未完全理解核心的那缕生命之光。
陆子墨透过后视镜,看着她的动作,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他踩下油门,轮胎碾过积雪,向着城区的方向,也向着即将到来的、更深重的未知漩涡驶去。冰棱己经出现,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