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阿荔缩在骑楼廊下,望着斜飞的雨丝将青石板浇得发亮。
街角 “噼啪” 炸开一串鞭炮,惊醒了檐下打瞌睡的铜铃,也惊得她踮起脚尖张望,老陈家的醒狮队又踩着鼓点来了。
狮头红鬃在雨雾里若隐若现,阿荔攥紧怀里的竹篾,指甲掐进潮湿的纹路。
自从父亲走后,她扎的狮头再没人肯用,可她仍固执地在深夜里,借着煤油灯的光晕,将竹篾弯成记忆里的弧度。
“阿荔!” 清脆的喊声穿透雨幕,小满举着油纸伞跑过来,鬓角的木棉花发簪沾着水珠,“师傅说新狮头的眼睛要改,你赶紧去看看!”
阿荔的心跳漏了一拍。推开狮馆木门,潮湿的樟木香混着金粉气息扑面而来。老师傅正对着未完工的狮头摇头,几缕白发垂在老花镜上。
阿荔快步上前,瞥见狮头眼眶处歪斜的竹架,喉咙发紧:“是我扎错了比例......”
“不是比例。” 老师傅敲了敲狮头,“这眼睛没魂。醒狮的眼睛要像南海的浪,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他突然抓起阿荔的手,按在狮头竹架上,“摸摸看,骨头硬不硬?”
阿荔指尖触到粗糙的竹篾,想起父亲总说,扎狮头如塑魂,每一根竹骨都要撑起精气神。
窗外雨声渐密,她忽然想起昨夜暴雨冲垮的祠堂,梁柱上斑驳的醒狮壁画在雨水中剥落。
“师傅,我想扎一对能镇住风雨的狮头。” 阿荔抬头,目光灼灼,“就像祠堂里那对百年老狮。”
老师傅的烟斗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溅在潮湿的青砖上:“明早来,我教你扎‘七星阵’。”
此后半个月,阿荔泡在狮馆里。竹屑沾在发梢,金粉蹭上鼻尖。她学着用老竹的韧性勾勒狮眉,用柔韧的藤条编织睫毛。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她终于完成了狮头,朱红的额间缀着金线绣的如意,漆黑的眼珠仿佛藏着跃动的火苗。
端午那天,暴雨如注。
阿荔抱着狮头冲进祠堂,泥水溅湿了裤脚。
老陈家的狮队正对着坍塌的屋檐犯愁,褪色的狮头在风中摇晃。
“用这个!” 阿荔将新狮头稳稳扣在舞狮人头顶。
鼓点骤然响起,红绸翻飞间,醒狮跃上湿滑的长凳,水珠从狮鬃滴落,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
阿荔攥着湿漉漉的竹篾,看着醒狮矫健的身姿,仿佛看见父亲在云端微笑。
祠堂的瓦当上,雨水顺着雕刻的麒麟纹缓缓流下。阿荔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永不熄灭的醒狮魂,任它风吹雨打,总有人会用双手,将它重新点亮。
蝉鸣撕开七月的热浪,荔枝林泛起层层绛红涟漪。
阿荔倚着老荔枝树,指尖着竹篾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父亲教她辨认竹龄时留下的印记。
"阿荔姐!" 小满抱着新扎的小狮头跌跌撞撞跑来,发间木棉花换成了荔枝红绸,"师傅说祠堂翻新的狮头就交给咱们!"
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阿荔望着远处正在修缮的祠堂飞檐,想起那日,老师傅将刻着 "荔记狮坊" 的木牌郑重交给她。此刻,牌上的金漆在荔枝树下熠熠生辉。
忽然,一阵清脆的竹哨声划破天际。十几个少年举着自制的小狮头从荔枝林间窜出,领头的阿强额头沾着草屑:"我们也要学扎狮头!"
阿荔笑着起身,将竹篾分给孩子们。温热的荔枝香裹着竹青气息在林间流淌,她手把手教孩子们弯折竹骨,就像父亲当年教她那样。
"看,荔枝核有坚硬的壳,竹骨也有自己的脊梁。" 她指着头顶沉甸甸的荔枝,"醒狮要的,就是这股子外柔内刚的劲儿。"
暮色渐浓时,祠堂前响起零星的鼓点。阿荔站在荔枝树下,看着孩子们举着歪歪扭扭的狮头练习腾跃。
夜风掠过树梢,成熟的荔枝 "噗通" 坠入草丛,惊起一群萤火虫。
远处,老师傅的烟斗火星明明灭灭。他望着荔枝树下热闹的场景,忽然哼起古老的狮鼓调。
阿荔悄悄抹去眼角的,原来传承不是沉重的担子,而是像荔枝树那样,把根扎进土地,再将新芽伸向天空。
当第一颗荔枝在月光下泛出蜜色光泽,祠堂新雕的石柱上,两只醒狮正昂首凝望。
阿荔知道,岭南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这年年结果的荔枝树,岁岁都会孕育出新的希望与光芒。